书城专栏鸟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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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零一二

没有人相信,赵自鸣成为了一尊塑像。

这事情听起来比较可笑,若不是真正看见,我又怎么会相信呢。

我是李挪,整个仓平县城个子最高的人,又因为恰巧是个女人,我的存在对许多人造成了威胁。他们总是说,我要是矮小一点就好了。我也希望是这样,我还希望能有一对大胸。我其实对大胸没什么欲望,只是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正常的就是好的。

赵自鸣不是马上变成塑像的。至少在去年,他还能说话。他只是像口香糖粘在了地面上,生活不能自理。他还能跟我说话。他说了很多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他姥爷的。还有一个是关于洒水车的。他说了两个洒水车的故事,我只记得一个,那故事陷在他的口水里,渐渐就变成一辆真的洒水车了,还碾过了赵自鸣的身体。我把我看到的这一切告诉赵自鸣,他说我吹牛,我说,你觉得我吹牛,那你何尝不是杜撰呢。

他冷笑两声,说,是的,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体的,李挪。所以你低头看看自己。

我真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时候我发现,我是没有影子的。

我知道他把我的时间吸走了,我现在是飘在仓平的土地上,飘在糖水街。那些糖水街上的水蒸气,也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蒸发的“人”。所以,仓平才有那么多的老人。所以夏天的夜晚才这么冷,这是身体蒸发的冷气,用以配合水蒸气。这冰火两重天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我们这一类人准备的,它是从很远很远的,仓平的过去,与现在的仓平的一场对话。

正如我和赵自鸣的对话。

冷吗?

冷。

我煮了面,你要不要吃。

他能吃很多。不得不承认,在吃这件事上,赵自鸣显示出他惊人的食量。可我觉得他这样是在讨好我。毕竟他不能动弹了,我是唯一能照顾他的人。只是,如果赵自鸣说的洒水车的故事属实的话——我似乎不该相信他,是听到了那声鸟鸣的。

这是2012年夏天,也就是我在说这一席话的时刻。赵自鸣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一段时间可以离开被粘住的位置的,他能自由在糖水街上行走,甚至滑行,就像一只死去的鲤鱼一样。他袒露着肚皮滑行,一直从东头滑行到西头。还能上楼梯。在他家水磨石地板上滑来滑去。有一瞬间,他的身体触碰到了他姥爷的那把藤椅,整个人直立起来。接着,又躺回床上,他的身体扁扁的,似乎被什么压进了被子的棉絮里。表情显得很不好,我一路追着他,却跟不上他的节奏。他躺在床上,把头蒙在枕头里。他等着什么,眼睛渐渐就睁不开了,接着我听到了什么,好像又没听到,在这听见和似乎听见之间,我看见赵自鸣的眼神眨了眨,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听见了。

什么?

鸟叫。

——这个故事是赵自鸣告诉我的,也就是我唯一记得的洒水车的故事之一,这里面之所以有我的出现,是因为赵自鸣说,我确实出现了。虽然我不记得这一茬。说实话,我是希望相信他的,毕竟,如果这个故事属实,赵自鸣在能离地的那段日子也是和我在一起的。如果不属实,证明他心中,我也是很有分量的。后者相当自欺欺人,但女人总是这样。我一直想当真正的女人,因此我也只能这样。

赵自鸣能行走的那段时间,在糖水街做了一阵子的地理老师,带领一个差班继续考了一次全年级倒数,他的名字被批评了一整个小黑板。那之后他就说,他继续挪动不了身体了。我觉得是他编的,不然什么时候不能走不好,偏偏是这时候。可赵自鸣的表情很无辜,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我趁着他粘起来的白天去医院继续看我的病,他们继续建议我,看住赵自鸣。这样我才有希望。

我不想要希望,我想要痊愈。我再一次重申我的立场。

要我们说几遍呢?李挪,你是好不了的。

这些医生说话的声音总是齐刷刷的,让我想起多年前那场瘟疫,那场全校来大姨妈的景象。说起来,当年遗留的那些卫生巾塑料纸,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理掉,为什么是这样呢。也许他们不敢。仓平的这段历史,没多少人敢于正视,在这个问题上,赵自鸣的姥爷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我偷看过他的县志,在我第一次发现我没有影子的时候。

我溜进图书馆,没有人看见我,我偷拿那本只有赵自鸣能看见的书时,也没有人看见我。说实话,那时候我才知道,只有赵自鸣出现的时候,我才是存在的——他能看到我的存在,我才能和他对话,才能看起来是存在的,我的人生,我的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早已经叠加在他身上。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在探究仓平的秘密,寻找治疗的出口的时候,却发现,我是别人看不见的人。可想而知了,那些和我说话的医生,那些我的老师,那些我的家人,是怎样在和我交流。只有一个可能,他们都是寄生在宿主身上的影子。我们这些“人”分隔出的另一个世界,那没能被赵自鸣这类人拿走的世界,我只能被同类看见,或者,就是被赵自鸣看见。这让我觉得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谎言,我是在一个被隔离的空间生活着的人,所以我不能离开仓平。

所以,我的命运,也没能给我机会离开仓平,所以我只能永远是222分。

这样,我所纠结的也只有一个问题了。我听到的呼救声来自哪里。

赵自鸣没有完全石化的这个夏天,我们探讨了彼此听到时间的重合点。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听到的声音存在两个认知问题。我觉得,我听到的是人声;赵自鸣觉得,他听到的是鸟鸣。

我说,这有可能因为你异化的身体对动物的声音更敏感,我听到的是表现出来的那个声音,也就是这个声音的所有者外化的形象。

这样说,这声音的拥有者是个人,但本质却是鸟?

赵自鸣冷笑着。我很不喜欢他这个表情,自从他发现是我的宿主之后,对我的态度从愧疚到体贴,再到现在的肆无忌惮。他似乎认准了我不会离开他,我也离开不了。因此我只能跟随他这样活着,否则我就更早变成水蒸气。我很难过。更早纠出这个声音对我意义非凡。

我去了仓平县人民医院,看最近死去的普通人,还有寻找那些像我一样的影子。虽然我这样的影子的身体是不会被普通人和赵自鸣之外的异化人看见的,我作为同类是可以找到他们的。

我就是这样在仓平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找到了赵自鸣的姥爷。

让我很意外的是,他的姥爷和我是同类。

难道赵自鸣也是你的宿主?

当然不是,他沉吟道,仓平,仓平才是我们每个人的宿主。

我很迷惑,他看了看我,继续说——

等着吧,你会明白的。等到地图上的形状都变成真的以后,你会看见的,我们被圈在这里,只是赵自鸣完成了他身上的一种指引。

他的指引是什么意思?

仓平的指引,他听到了仓平的指引。

声音吗?

这要问他听到的是什么。

这次对话让我觉得很恐怖,同时,觉得孤独。我觉得和赵自鸣开始了一场较量,先找出的那个人获胜,另一个人就消亡。因为他粘在了地板上,我自然先了他一步。

这一步也是来自洒水车,确切说,是我看到的洒水车。

这一次的洒水车出现在午夜四点,是这个夏天最后一个夜晚。我看见它从我身边开过,穿过我影子的身体,碾过赵自鸣被粘住的身体,一直碾过赵自鸣家的房子,接着是糖水街上每个人的房子,接着,我的视线扩大,眼睛也变得越来越大,我的瞳孔开始跟随这辆洒水车在仓平县横冲直撞,一直看到它碾过整个仓平。

甚至,这步伐还将向仓平之外的地方延伸。不过,这些,我已经看不到了。

可看到的已然足够,我觉得很害怕,觉得赵自鸣似乎已经被碾死了。他的眼珠转了转,还能跟我说话,他说的是——

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在我困惑的目光下,变成塑像的赵自鸣身体逐渐扩大,我看到他吞吃了整条糖水街,吞吃了水蒸气,吞吃了积攒了糖水街的,来自护城河沿岸的柳絮,吞吃了四面八方飘来的红鲤鱼,吞吃了我的时间——我变得更老了,变成更老的一个影子了。我开始掉皮肤,我的身体变成一颗颗清晰可辨的细胞,它们洒落在我脚下的位置,而我的脚下,是一个又一个雪白的,小婴儿。它们不断哭闹,像是没有意识的玩具。逐渐扩大的赵自鸣也把他们吞吃了进去。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他的胃逐渐爆裂,我看见里面的肠子、血肉,还有浓浓的,消化之后的粪便。这些气味让我不禁呕吐起来,伴随着我的呕吐,赵自鸣的身体开始上升。上升到楼顶,再之后是月亮——成为月亮上的一个影子,再之后,他又缓慢落下,这时候我才缓过神仔细观察了他。

在他的背上、四肢上,都长出了羽毛,他的脸变得越来越尖。他的嘴变得越来越长。伴随他的变化,糖水街和整个仓平也开始上升,县城的建筑变得越来越扁平,很快变成地图上的图形,渐渐被赵自鸣收入体内,当然我也是。我觉得世界越来越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最后一幕。

那是一座山,一座未来的很多人都将看到的山。山上充满岩画,是古代的人画在上面的图形,随着风化,逐渐消失不见,再之后,被新的人画下,再之后又分解。自然的规律,从来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只是人太自信,不相信罢了。

我眼前的世界,就在这一幕落下后,彻底黑暗了下去。随着一声爆裂中的鸣叫,我也听到了呼救声,这些都来自赵自鸣,都来自仓平。他们都将变成地图的一部分,也终将被无数只鸟碾过。

这就是存在的痕迹。

“这就是存在的痕迹。”

——赵自鸣说完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身上的羽毛也轰然倒塌。这些羽毛和后来掉落的骨骼一起,逐渐变回仓平的树木、花朵,以及糖水街上挨家挨户的看门狗。由于视线彻底黑暗,我只能根据声音和影子判断他到底有多少新长出来的身体部位变成仓平县上的东西。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他身上属于鸟的机能是仓平的一部分,还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此刻,都变成地图上扁平的肚皮了。这肚皮将被这片土地上新的子孙们拿来翻看、玩弄,他们也许不会制定禁止销售地图册的密令防止更多的人发现这场变故。不过,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谁都不能掩盖。虽然,我知道断然不会有人记得我了。我生活在狭隘的第二时间中,生活在只有一部分人可以看见的世界。我看见赵自鸣的眼睛和羽毛压进地图册,看见我和他都被揉进一张白纸上,那上面会充满崭新的轮廓,会有扩建之后新的街名,一切都将和现在不一样,虽然还是同一个仓平。揉进纸张的疼痛中,我知道,眼睛这种东西看见的“永远”,终究也只能是瞬间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