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德特中将弯下腰来凝视着他们睁大的眼睛,但他们毫无反应,既不吭声也没表情,死沉沉的瞳孔里目光涣散。
五个躺在玻璃罩里的人排列整齐,姿态一致。他们还有正常的呼吸和心跳,但看上去却几乎无声无息,样子很奇怪,沉默且呆滞。这大概是被解救出来的人的共通点。
全身罩着白衣的操作人员们在围绕着玻璃罩的一圈仪器前不停工作,触摸键钮在他们的按动下闪亮,人体神经、脑电图、呼吸频率和深度、血液的各项指标在玻璃罩上方悬挂的成排屏幕上跳动,照亮着整个装满了器械仪表、纵横交织着管路电线的精神监控中心。光的、电的、机械的、声波的种种触臂探头针和各种颜色的导线在玻璃罩的边缘金属槽交织。
“还有意识吗?”布拉德特问。
“有。他们的脑部意识很活跃。”一个操作人员看上去已经非常疲劳。
“那怎么看上去没反应?”
“这是一种新型的幻忆程序,他们现在正被虚拟意识反应所控制。”
“能把程序解除吗?”
“恐怕不能。”操作人员耸耸肩。
布拉德特紧蹙起眉头,看着玻璃罩里的五个尸体一样的活人。自从被从“狂小丑”手中解救出来后,他们就一直保持这种痴痴呆呆的精神状态。在玻璃罩前贴着标签,显示出他们的身份:一个中校、一个上尉和一个宪兵队员,还有一个中士和一个日籍顾问。
“他们对外界刺激完全没有感觉吗?”布拉德特转头问一个穿军服的中国姑娘,后者正坐在一个巨大的机器前呆呆地看着屏幕,一根细长导线从她玲珑的耳朵通进她机器下方的端口,一只黑色金属麦克摆在她的前面。
听到将军问话,那姑娘忙拔下导线,答道:“我不能确定,长官。”她犹豫了下,“但当我通过机器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会有反应。”
“是吗,可他们看上去跟死人似的。”布拉德特沉思着说,“跟以往救回来的不一样。”
他伸出一只手指,隔着层玻璃在其中一个人眼前敲了敲。
“他看不到我。”他凝视着那人的眼睛,“也听不到我。”
“他的视觉神经已经被牢牢地纳入幻忆程序,”姑娘低头看着屏幕,“这是‘狂小丑’的新花样,各种指标都显出他的意识和心理正在经历非常激烈的波动。他肯定遭着罪呢。”
布拉德特想了想,对那个姑娘说:“李敏少尉,你过来,站到这儿来。”
她站起来向玻璃罩走过去。里面的五个人还是一动不动,但那个叫安德鲁的中校原本痴痴呆呆的眼球却稍稍转动了下,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等李敏站在他的玻璃罩面前,中校瞪着她。
“他在看你!他看见你了!”布拉德特突然说。
周围的人员全停止操作,用紧张的目光看着李敏和中校。全室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布拉德特很快发现,其他四个玻璃罩里的人也眼珠转动了一下,齐齐落在了李敏身上。“他们能看到你,”布拉德特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李敏咬住嘴唇:“可能是我对他们说话的缘故。我一直使用脑神经系统相连的电波语音刺激他们,试图唤醒他们。”
“你对他们说了多久的话?”
“自打他们刚被救回来时就开始了。”
布拉德特观察着玻璃罩里的人们,让李敏在他们面前做出手势,但他们的反应到此为止了,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作,只是中校着魔似地紧盯着李敏,随着她的动作眼球缓缓转动。
“没用了!”布拉德特有些泄气,“他们可能还有些下意识的反应,但基本都是活死人了。”
“但可以维持他们的生命。”李敏轻轻地拍了拍玻璃罩,出神地盯着同样瞪着自己的中校,“说不定把他们送回地球后……”
布拉德特摇摇头,他刚才已经接到的报告,现在就在根据地的外面,还有大量刚从敌人那里解救出来的地球军事人员被送来,都在等待精神治疗,但他们的情况同样的糟糕。
他看了眼李敏那台机器,维持生命系统的开关钮就在她的桌上,自从进入根据地的精神监控中心,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落在上面。
“实在不行,”布拉德特果断地说,“只能结束他们的生命了。”
由于惊恐过度,控制室里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安德鲁心情沉重地宣布李敏是“狂小丑”的傀儡,她抗议无效后,瘫软了,转身趴在控制台上痛哭,边哭边继续说着什么。安德鲁命令帕彭和爱德华按住她。
“我要马上和地球总部联系,”中校强忍住恶心,把目光从控制台旁的两具尸骨上移开,“这里的情况彻底失控了。”
“我们拿她怎么办?”帕彭显得焦躁不安,不断地擦汗。
“问问她总部联络室在哪儿。”安德鲁一把揪起李敏的制服脖领,她低垂着脸,他大声说:“少尉!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她缓缓抬起脸,娇媚的红晕与泪痕相绕相缠,在他反复吼了几遍后,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总部联络室在哪儿?快说!”安德鲁使劲晃了晃她,试图让她更清醒些。
大家心怀忐忑地盯着她,连双手捧着一根脊椎骨的小野寿夫也抬起头看她,镜片射出冰冷刺心的锐光。最后李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了指控制室左侧的那个通道口。
“你留下来看住她。”安德鲁命令爱德华,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然后中校对帕彭和小野寿夫说:“你们两个,去储藏室找点吃的东西来。”他头转向费尔南多:“你跟我走!”
安德鲁向通道口道匆匆走去。他又渴又饿、心烦意乱。费尔南多则全身冒冷汗,刚才那满屋子的尸骨令他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等他们摸进联络室,安德鲁一屁股坐到超波波束器前,可能是又饿又累,他的眼睛就跟俩煤球差不多,在屏幕前红通通地发亮。
他启动了仪器,谢天谢地,一切都还能正常运转。他以前在5号根据地操纵过这东西,所以程序不陌生。很快,他看到了控制和输入信息界面。一道柔和的蔷薇色光辉跳跃着涌出,它象征着通讯超波。安德鲁仔细调试着微弱的超波功率,靠着这种超波,他可以经过亚空间技术把量子信息在几分钟内就传回地球——如果换成普通光波,则必须花上二十年的时间才能沟通那么遥远的距离。
他有力的手指熟练地抚摸着触摸屏,一个密码窗口出现了,他输入自己的高级军官身份认证号,然后又轻快地滑过屏幕。他先是调出过去全部的通讯记录,记录显示,过去的十几次与地球通讯,全是李敏以死去的布拉德特将军名义发的,无一不是表示战局紧张,需要继续增兵。
“李敏果然是被精神控制的傀儡。”中校两眼紧盯屏幕,“‘狂小丑’撤走前把她留下,她就在这个根据地里不断向地球总部要求增兵支援。”
“它们为什么不直接控制指挥官呢?”费尔南多问道。
“可能是布拉德特的抵抗意志力比较强,”安德鲁耐着性子解释,“而她比较软弱,好控制吧。”
他边说边全神贯注地开始向总部发信息,于是费尔南多默然不语,看着中校手指轮流按下一个接一个的字母按键,把这个星球上的真实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最后他以带惊叹号的强烈警告结尾。
Kepler-73b是陷阱!你们立刻停止任何继续派兵行为!
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有任何太空舰艇未按计划返航,立刻击毁!
最后他按下发射键。蔷薇色光芒浓缩成一个小球,团团消失了。好了,安德鲁松了口气,已经给地球发完了讯息。虽然总部不会立刻相信,但如此严重的警告已经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惕。总部里的智囊团依据这个线索,肯定能把事实查明。
“长官,我们没找到吃的东西。”帕彭跑进来,“储藏室里什么都没有,像是经过了洗劫。”
“食物也是有机体,”费尔南多以阴惨的声音说,“‘狂小丑’把它们也掠夺走了。”
这帮狗娘养的。安德鲁沉思了片刻,他已经饿得不行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李敏呢?她能活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些食物储备,藏在了什么地方。我们去找她。”
他冲进通道,帕彭紧跟在他身旁,费尔南多落在后面。
“等一等,长官。”帕彭快步追上安德鲁,压低声音,“我觉得那个澳大利亚士兵有问题。”
“哦?”安德鲁的脚步没停。
“刚才我路过控制室的时候,看他就大咧咧地踩在一堆白骨头上,拿枪指着李敏,他的胆子咋就那么大呢?他的脸跟一块钢板似的,从昨天到现在,我从未见他有过喜怒哀乐的表情。”
“我也觉得他有问题。”
“我怀疑他也被精神操控了。”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中校侧过头,他的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无比炙热明亮,可能是饥饿和疲惫激发了他的体能极限,他反而头脑清晰了许多,“另外那个日本佬也有问题。”
“他也被……”帕彭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等他们进了控制室,爱德华还拿枪对着李敏,后者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小野寿夫也在,他正把一根白惨惨的手臂骨小心地摆放在爱德华身后的控制台上,手扶着眼镜凑近细致地观察。
“中士,把枪放下!”安德鲁喝令,爱德华放下枪。他们围住李敏,大家知道李敏的悲惨境地,对她的态度稍稍温和了一些。费尔南多饿得发狂,连说带比划地问她食物在哪里,但她的状态似已经定型,几乎没法和她交流。
“她陷入呆滞了。”安德鲁思索地看着茫然无助的李敏,“可能她现在处于幻忆和清醒之间的空白状态。”
他把脸凑近李敏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少尉,我们饿了,要吃饭,你饿了,也要吃饭。你在哪里吃饭?”
李敏瞪着大眼睛看着安德鲁。那正在向他凝视的是怎样的一双眼啊,那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憎恶和仇恨,只有懵懂的松驰,还有对他的好奇。突然间安德鲁有些羡慕她,大概是她此刻灵魂反而挺轻松吧。
在中校的鼓励下,她终于慢慢有些清醒的迹象。
“嗯,我饿了。”李敏用手捂住额头,“我要吃饭。你们也饿了,我带你们去。”
李敏立刻转身向外走。她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甬道尽头柱廊的方向走去。安德鲁几个人默不做声地跟着她,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电梯下降过程中,李敏眼睛渐渐恢复了冷静,扫视了一圈众人。安德鲁动了动嘴唇,想对她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电梯直降到底层,降到位于地下最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每个地球军根据地都有这样的角落。李敏走到一间最里面的房门,打开进去。他们鱼贯而入,安德鲁如同一只饥饿的狼狗,立刻嗅出空气中夹杂着食物的腥味。
房间里树丛一样的吊灯和满墙壁灯全都亮着,桌上的餐具和器皿粲然反光,椅柜整齐排列,好像一个小型的豪华宴会厅。但人们很快发现,这里其实是李敏的住处,因为里间还有间卧室和卫生间。在卧室门口还散落着一些衣服和鞋帽,全是各种军人制式的。
“她可能把别人房间里的东西都搬到这里了,”费尔南多张大嘴,“我敢打赌,她肯定是管那些‘活人’借的,然后想象他们答应了。”
安德鲁几乎是扑到餐桌前,然后才靠着一个椅子慢慢地瘫坐下来。他对费尔南多的推测不愿多思考,他麻木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了。帕彭则显得非常警惕和消沉,他进来后本来想翻箱倒柜一番,但看着李敏平静地抬手把两个金属容器从柜子上取下来,他也呆呆地坐了下来。小野寿夫始终很文雅。
只有爱德华面无表情地紧握着枪,像台机器一样平稳地坐下来。
“你们想吃些什么?”李敏同时转头问安德鲁,“我希望你不是吃素的。”
安德鲁虚弱地回答:“我什么都能吃,你这里有什么?”
李敏没回答,她在墙壁旁一排柜子前蹲了下来,伸手在里面掏着。一面掏出几包东西,一面转身把容器外面的按键按下。几个人呆呆地看着她节奏快捷熟练地操作着,红烧?清炖?还是油炸?没人知道她要做怎么样的一顿饭。
安德鲁昏昏沉沉地半伏在桌面,用右手肘使劲撑起身子,整个右半身也好像麻痹了。他用左手摆弄着眼前的餐盘和银勺,偶尔抬眼,看着李敏沉着冷静地把塑料包里的东西倒进容器,他没看清她倒的是什么,可能是速冻食品吧。她的椭圆脸庞始终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可能已经清醒了。这个患幻想症的女少尉长时间自己一个人居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根据地里,自己做饭,和死人说话,安德鲁黯然想到,战争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容器能够自动炖熟食物,很快房间中弥漫着热气。帕彭迫不及待地凑到一个容器前,他贪婪地闻着,然后捧起它,小心地放到桌上。李敏又从柜子里取出几个喝汤的钢碗,动作轻盈地放在每个人面前,小野寿夫冲她点头哈腰,安德鲁和同样疲惫的费尔南多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在经历刚才那么恐怖诡异的场面之后,还会有这么一个体面的聚餐。
李敏出神地盯着她眼前的容器,过了片刻,她掀开容器盖,用勺捞起里面的一片东西,像肉皮,更像塑料,优雅地放在鼻前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嚼了起来。
“我先尝一口。”她边嚼边说,同时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其他人。
空气中弥漫着股怪异的香味,帕彭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急切地把勺伸进容器里,费尔南多把另一个容器也掀开。小野寿夫扶扶眼镜,探过头看,安德鲁也吃力地站起来。一个里面煮的是一些碎肉,另一个是热气翻滚的浓汤。李敏已经低头吃了起来,被嚼烂的肉从她嘴边流出红色的汁液。
安德鲁的鼻子里钻进说不出来的怪异味道,他开始以为是牛肉,因为这是根据地里士兵配给的标准肉食品,但仔细看,这肉不是纯红,发暗发青,像是猪肝,在升腾翻滚的肉腥气中好像一堆杂烩,而汤里类似海鲜的紫青色玩意从红色浪底泛起,又粘又滑的白色薄膜好似泼彩作画一般大面积洇开。他马上听到两个同伴同时发出惊惧的吼叫。
他们傻了一样地呆举着勺子,一阵恐怖从安德鲁的脊椎深处倏地升起。在帕彭捞起的勺子里,赫然有一只人的耳朵,令人恐怖地嘀嗒着红色的液体。费尔南多勺里的肉同样轮廓熟悉,虽然煮熟变得紫红色,但仍能辨认出是舌头。
它当然只能是人的舌头,还有容器里血汤泡着的其他无法辨认的肉片和肉块,它们也许是人心、人肝、人肺——这是顿丰盛的人肉宴。
安德鲁感到一阵晕眩。
李敏咽下口里的肉,用手指整理下凌乱的头发,平静地看着表情惨稀稀几个人:
“煮的很熟,我希望你们能喜欢。”
她伸出勺子去盛汤。费尔南多的黑脸憋得通红,又变得惨白,踉跄着从桌旁退开,似乎要避免呼吸进蒸腾的热浪,然后突然弯下腰,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小野寿夫呆了呆,把脸凑近装人肉的容器,小心地用勺搅拌了下,帕彭再次发出极度恐怖的惊叫,但只吼到半截就蓦地止住了。
安德鲁举起枪,对准李敏。
“她吃人。”安德鲁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你们这下明白了吧,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已经在这里独自呆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她一直靠吃同伴的尸体度日。房间里惨黄色的壁灯温柔地照亮李敏,她端坐在桌前的模样很可爱,皮肤白皙。据说饮用鲜血可以补充血红蛋白。安德鲁突然明白,女少尉的嘴唇为什么那么鲜艳了。
“你要杀了她?”帕彭紧张地看着安德鲁扣上扳机的手指。
她似乎没注意到安德鲁的枪口,她的目光正流连在自己的那碗血汤,里面沉浮着几只挂满血丝的眼球。
“对。杀了她,是结束她的痛苦。”安德鲁下颏颤动了几下,“她如果清醒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会选择自杀的。”
爱德华稳坐在桌旁,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