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吃手里的南瓜馅饼边向南边的山顶闲看,忽然发现一辆红色的飞艇汽车由远而近慢慢向这片坡地飞来,她不由挥起手臂大声呼救。
同时听到了飞艇汽车轰鸣声的于石也立刻扬起手臂,跑向那辆飞艇汽车。
那位本就贴着树梢低飞的驾驶者也很快发现了他们,嗡嗡地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就找了块儿离他们不远处的空地慢慢落了下来。停稳了,车门打开,一只穿着格纹袜黑色慢跑鞋的脚伸了出来。
一看到那红蓝相间的格纹袜子她就不由问了一句,会是小五吗。
车里的人正探身出来,听到她的话也迟疑了一下,等了一下才答了一句,我是,你。
她跑到车门旁,一下子就抱住了还没站稳的小五,悲喜交加。
被树枝绊倒了的于石也赶了上来,冲着被她扭得晃晃悠悠的小五笑着点了点头。
永远不再,你和我却还在,小五高兴地想把她抱起来。
你变胖了,终于有了一个梨子臀部,可惜我好多年都不画画了,这么久不见,我真的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小五想让她知道他一直都忘不了她。
也好多年也没人和我谈起塞尚高更莫奈梵高了,我以为再没人和我说这些了,却又遇到你。独自一人醒来,可以遇到于石我已经中了大奖,加上你是双倍,你们说算不算啊。好事成双,现在我又有了新计划,我们要不要第一站先去五号蓝区,那里收藏了所有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可以看到,现在肯定不会再有人看管,我们绝对可以看个够了,她挽着小五和于石的胳膊快活地摇晃着。
梨子女人以前在露台上晾晒超市购物袋或者独自流连在网络游戏中时,谁也看不到她的心,谁都以为她的好时光都过去了,可是现在像才刚刚开始,我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笼罩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光与影中,世间一切被世人抽取掉的美好又都回来了并且是永存,每一处都值得反复玩味,每一寸都珍贵曼妙,从清晨一直到日暮昏昏,沉醉又沉醉,每个人半步都舍不得离开。
看来我们的寻人计划要延期了,走出画廊时她说出了自己和大家的心愿,我们需要花点时间在这里把那些画都看完再走。
在画廊旁找到一间酒店,他们住下来。
已经许多年不画画,预言前就职于一所网站新闻部的小五,此后,天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画廊。陪他同去的于石会先他一步离开,抽出时间负责去寻找食材,料理他们的饮食,她则去附近的图书馆恶补大量的绘画史,重拾读书的乐趣,生怕漏掉了每一张画作背后的故事。
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可以见到满桌子佳肴和两个笑盈盈的男人等着她,让她觉得可以幸福的立刻死掉。
餐桌上,小五闭口不谈那些画,而是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他认识一个在十九岁才开始画画的男人。他很孤独,每天除了对着画板、颜料和几本书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也很少出门,外面无论是什么样或者是哪一天,都和他没关系。虽然在谣传里许多人都说拥有他的画可以使人得到一种宁静,这也是预言前他在蓝区一直可以保有自己独立住房的原因,可是他不想卖掉他的画,除了极少数被出售用来维持基本生活之外,他的画大多都只画了一半,当然没人肯收购半成品,所以那些画了一半的画都堆在他的小屋里。世界分出蓝区绿区,他在蓝区只待了一个月就不见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逃到绿区隐居起来了,几个区警打开他的房间,满屋子画都在,他们只查看了几张,就忽然狂躁起来,拔枪互射,全都惨死在这间小屋里了,接着再去的人也都一样,区长最后下令烧毁了那间小屋。
照片、画就连文字,记录的也都是之前和过往,就是这一刻,此时,当下,一拿上手一说出来,就又老了,瞬息万变的都是安静不下来的,一定有有心人会去找那个画家,预言已经兑现,这场无解的聚散也就自己解了,我不想遇到他,也不想看他的画,他想在,也许不在,他想走,大概不走,于石边说边帮小五倒了一杯咖啡。
一天,于石找来了画板和一些油画颜料开始画画,小五也不再去画廊,当起了他的模特,他每天都会画一张小五。她觉得有点闷,没心思继续读书,只能独自去抄写五号蓝区的门牌号码顺便打发时间。
霜降的早上,她刚醒来,就看到小五和于石一起站在她的床边。
我们要走了,我们俩,我们在一起了,抱歉不能陪你去找孟良审了,我们也许去B绿区,也许就只是一起走走停停守在一起过以后的日子,无论怎样应该都是好的,是我们喜欢的,说完,他俩一起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
屋子里安静下来,纠缠在床边光影里的灰尘一会儿舞成金色一会儿又无声坠落,她想了想,不知该想些什么,窗外的天是碧蓝的,十几岁时,她的头顶总有一块儿这样的天,这天也应该是闵数的,他常常站在屋顶拿支竹竿放鸽子,屋顶的瓦片蓝汪汪、凉丝丝的,她坐在闵数脚边,守着她和他的天。
孟良审会在哪里呢,她和闵数、小五的故事她记得她全和他说过,带着她的故事他的心里一定满满的,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吃过午餐,她开着飞艇汽车,一直向南驶去。
那么热闹一下子就冷清了,小五和于石两个人匆匆谋面的男人竟然在一起了,是因为那个画家的故事和那些画吗,这件事最不好说了,梨子女人本来就算找不到孟良审,守着小五和于石也是最好的,哪怕只是留下其中的一个陪着她也不错呢,假如不遇到小五,于石会不会一直陪着她呢,似是故人来的瞬间一下就带走了两个好选择,她的心里大概只剩闵数和孟良审了,或者只能再找个伴了,不过我知道虽然她曾经孤单惯了,却还是比谁都害怕孤单,我觉得梨子女人就是我的未来,虽然我现在和池雨离得那么近。
纸槭树的叶子落了,已经深秋了,路过的八区和九区都死寂沉沉,连一只流浪猫都没有。
每到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她都会收集一片纸槭树的叶子,这叶子像纸一样可以写字,她常常在上面写些东西和自己说说话——
我真的喜欢说话吗,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昨天我吃的是一只超市里的罐头意面,今天是几只露梨。
好多年都没见过霜花了,今天它出现在飞艇汽车的玻璃上,太阳一出来,它就不见了,明天还会来吗。
所有的冷藏柜都因为失去了电力变成了一只只盛满食物的铁皮棺材,超市里到处都开始腐臭,蓝区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所以我要努力细心打扫每一处路过的食品店,尽量多收集瓶装水和耐储存的食物,比如土豆,南瓜,奶酪,香肠,干果。
下雨了,没人在雨中向我走来。
我看到一只枯叶蝶停在车窗上,看了一会儿,它飞走了。
路上有风景,屋里有笑语,不知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
我现在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像是陷在一个美丽的陷阱,可以闻得见香气,却逃不出来。
我的一支纽扣逃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会帮我抓到它,带回来。
如果我死了,还有什么会一起死,这样就不怕了吗。
每一天都被记下来了,她决定在十区住一段日子,这么长久孤单的一个人在路上,似乎她的心力都被耗光了。
十区因为是富人聚居区,所以这里的建筑密度在蓝区里是最低的,除了少数的中心地带像所有蓝区一样高楼高架桥密集交织,余下的缓冲地带几乎和绿区的分别不大,到处都是奇珍异花卉,植被繁茂。
住了几天,她就找到一株罗莲树,它的果实非常好吃,有点像山竹,又比山竹的个头大,香味更加浓郁。可惜罗莲树的树冠离地有一人多高,她又不会爬树,之前捡完地上散落的一些再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后来她又去了两次,一只果子也没拿到。
接连吃了两天酒精炉子煮的番茄罐头汤炖蚕豆,她带了一只高尔夫球杆又去了那棵罗莲树下,希望这回运气会好点。
不要用球杆,她刚刚舞起那只球杆就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
这棵树怕疼,你会弄疼它,来年结出的果子就不好吃了,我帮你爬上去摘几只吧,她回过头,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孩站在她身后。
罗莲树的果实会让人上瘾的,那个男孩攀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笑着冲她喊着。
她也笑着扬了扬手臂,示意他小心点。
只一会儿,那个男孩就装满了整整一背包果实,飞快地顺树干爬了下来。
十区一个人都没有了,我找了两个多月,一个人都没找到,我要不是有些事离不开,也早就走了,我叫威威廉,一直住在这里,今年本来在准备大学的毕业论文,写到一半,醒来后世界就变成了这样。
一起离开那棵树,威威廉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里最多的就是房间,每个房间靠颜色来区别,红色系的都是客厅,黄色系是餐厅,波点代表卫生间,条纹是卧房,这是我妈妈的意思,你也肯定知道这一定是她的意思,有哪个家不是女主人的意思呢,现在她离开了她的意思,她死在预言前,如果她还活着,不知道还会不会按这个意思活。
客厅的墙壁上有大幅女主人画像,她的手臂搭在一个悬浮的金字塔上面,懒懒地阻止了一个文明的上升,她的金发高高束起,发边插一只翠绿的翡翠步摇,她的眼中是极不耐烦的神情,像是马上要抬腿就走,她不喜欢这里,连她一手促成的这满屋的意思她都讨厌,她总是要走的,却走不了,要她忍耐或等待都是别人会错了她的意,令她倍加想着离开。
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醒来,我知道十区都是我的了,我可以想住在哪里就住哪里,我试过,最后还是回到这里,威威廉说话的表情很像画上的女人。
你要去哪,还是去到哪算哪,遇到谁就是谁呢,看着她略有迟疑,威威廉接着说,算了,这些事留着以后慢慢说吧,你真该留在十区好好看看,这里有号称人类文明的典范,到处都是顶级科技的应用范本,可惜现在都不过是些静默不语百无一用的空洞遗迹,我们还是先吃午餐吧,我家藏有最好的火腿、橄榄油和红酒,阳光屋里种植着水苋菜、藤蔓菠菜,你一定好久没喝醉过了吧,要不要试试。
夜里,她在醉意中模模糊糊感觉有个身影站在她的床边,她想看清楚,这是不是梦境。
有块儿糖学会了哇哇大哭
它不再是甜的
孩子们不喜欢这样
他们不想去尝一块儿咸的糖
他们总是为了一些糖果哭泣
长大了还是这样
谁能阻止一个孩子长大
阻止他哭哭啼啼
无爱一身轻
无爱一身轻
是一阵低沉的歌声站在她的面前,如此清晰,一字不落,那个唱歌的俯身抱着一把吉他,散落的头发遮住了脸庞,这首歌他唱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忧伤,歌声戛然,他放开手中的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枪,吞枪而亡。
她想挣扎着起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可是一点都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接着她又被一阵风卷着丢在一片潮湿的草地上,浓浓的白雾包裹着她,她爬啊爬,累得筋疲力尽,却哪都去不了,天慢慢亮了,才沉沉睡去。
早上见到威威廉,他正在拿着一只网球拍对着一堵墙打着壁球,她想和他说说她的梦,又觉得太悲伤了,最后只是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次次把球击落又弹起。
大约过了半小时,他才转过身来发现了她,要不要玩一下,他汗水淋漓地笑着问她。
不了,我们去散步吧,我听说十区的L植物园,里面有泰坦魔芋和大王花,你认识路吗。
当然,那里我常去,那里非但有泰坦魔芋也就是尸臭魔芋,还有日轮花,蛇树,大多都又稀有又危险,所以,去那里之前你得先学会如何避免被植物吃掉,这肯定需要一些准备和时间,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为了照料它们,你可以去十区的服装汇逛逛,女人都喜欢那里,纯手工订制的昂贵礼服和便装应有尽有,现在全是你的了。
服装汇离威威廉的家要过五条街,路过一家美容院,她看到了那辆被罗鸥开走的车牌号一模一样的飞艇汽车,她立刻停下脚步,退回到美容院门外,推开那里的玻璃门,想看看罗鸥会不会在。
美容院分两层,一层大厅的展示柜里摆着各种除皱针剂和美容填充物,就连二楼的诊疗室也随处可见被女演员们奉为神物的一代二代H针剂,楼下楼上每个房间她找了两次,都没发现罗鸥,只能失望离开。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找到罗鸥,肯定不是为了责备或怪她,也不是因为好奇,想证实那些坊间传闻,她只是觉得现在能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哪怕是个坏人,也好过耳畔能听到的除了风声雨声鸟儿的鸣叫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没找到罗鸥,她有点不想去服装汇了,转念又想也许可以去碰碰运气,一个女演员对华服的欲念一定会大过她的,于是依旧向南走去。
服装汇非常大,全部逛下来已经过午,满室的香罗软缎中,除了眼花缭乱,一无所获。
她觉得有点饿,又懒得再走回威威廉家,信步在路上闲逛着,想随便找点吃的。
在一家超市,她找到了一瓶橙汁和两盒黑巧克力,边走边吃,一抬头,她竟然看到了H植物园的玻璃温室,怎么会这么近,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只在外面随便看看,等着威威廉有空时再一起进去。
围着那间蛋形的玻璃温室走了一会儿,她看见多浆植物展区晃动着一个身影,是威威廉,他背对着她正低头在一个石台上忙碌。石台上堆了许多被分割成小块儿的鲜肉,是鲜肉,她又确定了一次,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多鲜肉,就算在依靠风能发电可以一直启用冷藏设施的H植物园,也不该出现这么多鲜肉,再说植物园怎么会有动物的尸体,她猛然想起早上威威廉的话,如何避免被植物吃掉,难道这些鲜肉是为了用来喂植物的吗,想到这,她再也不想看什么泰坦魔芋或者日轮花了,立刻转身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