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倒世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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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较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幸运的,还可以继续听故事讲故事演故事,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种幸运没意思且只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就像刚刚,我们拔掉了那几株戟斛草,当然我们有自己的理由,可是假如没有我们,它们会一直在那里继续它们的繁衍,我们向来如此,理所当然夺走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把这个世界变成了服务于我们唯我们而用的世界,每一次掠夺杀戮破坏,我们都在标榜文明的进步,不顾一切,终于世界倒了过来,不再在乎我们,视我们与万物同罪,威威廉也许一样,不在乎我们,只在乎他所在乎的,所以究竟谁可以审判他,那谁又来审判我们,我们现在是不是还会沿袭过去,再去创造一个旧的世界和过去别无二致的天地,她一下子就被威威廉拽出了露营生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是啊,假如我们不反对威威廉,任他把世界交还给植物或动物,那会怎样,可是我们到底会不会那么做呢,每一个活下来的人,心里带着的都是那个旧的世界,也许只要我们在,那个旧的世界就在,这么想下去简直就是无路可走了,我想以后应该会有好一点的办法的,完全肃清某类物种肯定是不对的,大家睡吧,小五打了个哈欠,转身睡了。

吃过早饭,于石提着一篮食物向关着威威廉的小屋走去,她和小五收拾了一些柴火,架在院子里烧水,刚一会儿,就见于石急匆匆跑回来说,威威廉不见了,小屋里空无一人。

小五、于石和她一起检查了停在山坳里的四辆飞艇汽车,少了一辆,是威威廉的,小五说,沉默了许久,他接着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写一些传单,用飞艇汽车撒出去,通告一下威威廉的事,令大家有个防范。

他们的世界怎么和我们的一样啊,那里是不是就是我们的世界或者我们现在就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会遇到威威廉吗,也许我并不担心这件事,我想说的是现在以及很久以来,我们之间除了这个故事之外其实早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们靠故事和旅途的风景填充了剩余的生活,再籍着这个故事而不得不守在一起,过着我们的生活,不过我还是想听完这个故事,才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嗯,就是种种致命的熟悉和无尽厌倦,我们确实在一起太久了,加注了旅行和传奇也还是救不了,这个故事也快结束了,希望那时候威威廉会找到我们,池雨知道我和他的故事也快结束了。

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走过了余下的每一区,发放了许许多多传单,再没见过威威廉,他们三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梨子女人始终都相信孟良审还活着,因为她听过一个孩子唱:

月亮鸟

你为什么哪都不去

这里有什么

最特别的就是你

你哪都不去

一直爱着这里

总是等着被我们吃掉

等着人们问你

为什么

爱着这里

他们老了的时候,五十二个蓝区的建筑物、高架桥都渐渐被植物覆盖,每个人都相信会有一天这些植物会吃掉那些丑陋的钢筋水泥,还一片广袤的沃土于天地,小五又开始画画,有人说他的画看了会使人很安静,于石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冒险,小部分时间用来培育最好的咖啡树,她开始把她和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她总说,只要一支笔,一张纸,就这么简单。

故事一完,我就长大了,穿着一双很高的坡跟高跟鞋,走在一条被太阳晒成波浪般起伏的公路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唱着一首歌,忘记池雨,这是我第一次害他失去自己的奖品,比赛前夜,那里的风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弹奏着肖邦和贝多芬,谁赢得比赛,谁就可以得到一所建在深海里的房间,为了那种最纯粹的黑暗,池雨想参加比赛,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我失去自己的奖品,我想赶紧离开那里,回家躺在我的彩虹布艺沙发里。

尾声

隆冬大雾的清晨,池雨被当工人的父亲从梦中叫醒,抄起一个馒头咚咚咚下楼,坐上第一班早班车,继续在车上睡,考得好,父亲会给他碗里多夹两条炸带鱼,考不好,老拳伺候,楼道里的孩子都在围着一个收音机听评书,他蹭过去,正说得是“林冲水灾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聚义”,母亲下班回来,唤他回家写作业,评书还没完,在他身后拽着他,一步一回头,母亲催促道,快回家吧,狗戴帽子就是朋友。

孟良审的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他进城卖瓜,赶了一夜路,天亮前把车泊在了一个老小区的门口,人们聚过来,孟良审撑开一只大麻袋,十颗以上起送,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和身畔的妇人说,妈妈,他的眼睛真亮,头发真黑,孟良审低了头,背起一袋西瓜就走,路过那个女孩身边,一阵茉莉的香气爬上他的肩头,他走得更快了,天黑时,瓜买完了,和父亲蹲在路边吃了两碗面,起身后,他在身后的一块儿被人丢弃的大玻璃里,看了看自己的眼睛,一点都不亮了。

闵数小学刚毕业,他的妈妈就走了。放学回来,桌子上一张铺好的宣纸上写着,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是父亲的字,他骑上自行车,想去另一个城市把妈妈追回来,整整一天,只靠一瓶水和心里想着的妈妈的样子,夜里躺在草地上,许多蚊子把他咬醒,数了数,一百零二个包,妈妈的那个城市还在远方,他依然说不出父亲的后半首诗。

梨子女人铺一张报纸在火车座位底下,醒来时,脸上印了三条油墨印。母亲一骂她,她就倚在气若游丝的暖气边上吃桔子,再骂,她立刻穿着还没干透的湿棉袄跑出家门。中学成绩差,十几岁进工厂当了纺织工人,夜班睡在羊毛毛条堆里,只睡十分钟,就骤然班长被叫醒,捱不下去,自己考上了一所大学,才买了貂皮大衣的母亲在最后一天也不拿出学费,她吃了夹竹桃叶子,哭闹着从父亲手里拿到了学费,全是五元纸币,厚厚的一沓,母亲一扬手,全碰落在地板上,她哭着一张一张捡回来,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小五的奶奶带着十岁的他去买一件外套,姑娘,多优惠啊,咱这孩子是个没娘的孩子,他躲在奶奶身后,怕那个女孩看到自己。路上路过一个丧事棚子,不小心看见了一张黑白色的冷峻的脸,夜里怕,不敢去卫生间,尿在了金鱼缸里,第二天被后母抓着打,一直打到午饭时分,跪在地上认了错,他才可以去上学,这是她第十次打他,他在一个小本子上画出每一次,发誓日后势必报仇。

于石提溜着一大串荔枝在乱哄哄的服装批发摊位里挤来挤去,终于看到了一家好货,一摸系在腰里的腰包,空的,回不了家,在火车站晃了两天,卖掉手表才凑足路费,进货的钱全是借的,女友生病躺在医院里,出租屋里的挂钟铛铛地催促着他,这才是开始,他起身出门。

我的花经过夏天,都没有开,秋风一来,红红绿绿,全展了笑颜,无一点萧瑟。

这时候没有池雨、梨子女人、闵数、小五、于石,风清月朗,该是我的世界,品品换了个姿势抱着我,他还没有醒,我抽出被他压着的手臂,披上衣服下了床,上楼,又打扫了一遍池雨的房间,然后推开露台的大门,站在一片月光下像对面的窗口望去。

一个婀娜的女人正在脱掉她的丝绸睡裙,手臂抬起来,又放下,转进另一个房间拿了一杯水,站在窗口看我,我把目光转过去,放低一点,楼下,坐在轮椅上的老男人睡着睡着忽然醒了,他笑了,飞出了窗口,用嫦娥的姿势向月亮飞去,向左,一个少年离开他的电脑,拿出一把刀,静静地杀光了窗台上的盆栽,又坐回电脑前,背对着月光,向右,一对正在吵架的中年夫妻用光了所有的咒语,相对无言,一时睡不着,双双坐在床边比赛唱老歌,我把目光收回来,我知道在一盆剑兰的花苞里会收到一封池雨写来的信,也许是最后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