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简单的措施给了尤西比奥努力的方向。他缓慢地放平伽罗华的座椅。拉出白尾鸢上的氧气罩盖在伽罗华脸上。
“放轻松,慢慢呼吸,我绝不会让你死的,petofi已经告诉我救你的方法了。”
他用衣物尽量盖住伽罗华的身体。拉过两人的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把伽罗华冰冷的双脚套进一个包里,另一个包盖在她的腿上。然后他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以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行动了。
“坚持住,你还没有给我唱过歌呢。”
他原本是没有太多感情的9811,对于生死没有理解,对生活没有希冀。平日沟通最多的是电脑管家,兴趣是观看纳述人的立体足球联赛,工作是每周两次与陌生女人交配。他不需要劳动也没什么欲望,不会被恶意批评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赞扬,没生过病没吃过苦,衣食无忧却也没有因为拥有足够开销的钱的安全感。寂寞孤单而不自知,很少悲伤难过当然也不知道幸福与愉悦为何物。
自从认识0745,从她要求他在死链里为她寻找人类信息那一刻开始,9811作为人的属性才开始觉醒。随着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增多,他才越来越活得像一个人。他开始渴望和她说话,看了精彩的比赛希望与她分享,他认识到自己很寂寞。虽然自己并不聪明但他懂得欣赏起她的聪慧与才华。每次他提出有意思的建议后他就会享受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的赞许,他发觉原先对女性身体有些厌恶的自己竟开始渴求起她来。这一次逃亡,他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他慢慢明白了人在生活中期待什么恐惧什么,当她颤抖而冰凉的身体在他怀里时,他才真切感受到死亡是何意。他懂了人类男子眷恋女人的感觉。
0745早就是伽罗华,是她让9811成为了尤西比奥。而尤西比奥已经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伽罗华。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尤西比奥体验作为人的顿悟而暂时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伽罗华在他怀抱中动了一下。尤西比奥惊觉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如同改过自新的囚犯在迎来最终审判时虔诚望着法官那样。
“你干嘛一副我已经死了的表情,原来你说不会让我死是瞎说的呀。”伽罗华抬手轻轻摸着伏在自己腿上的男人的头发。
“好点了吗?”尤西比奥不敢抱有太多希望地问,他害怕得到全部然后输掉全部的感觉。他已经知道了拥有的感觉,因此他无法再失去了。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我觉得有点热了。”
尤西比奥这才看向窗外,天色微亮,白尾鸢正沿着绵长的海岸线飞行,似乎早就离开北极了。他把速度降为中速。
“要喝水吗?”尤西比奥问。
伽罗华点点头。于是他帮她把座椅升起来。扭开一瓶水,倒了一小杯给她。“慢慢喝,有点凉。”
“我感觉很好。”她把杯子递回给他时说着。
“那就好,下次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知道了,不过我不是指身体。我是说我们一起成为同伴逃出浮游城,刚才我在你的救助下又经历了一次生死,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的了,这样我就能任性地赖着你,就算下一秒我就死了,或者侥幸一段时间不死,却被你抛弃了,有了这一刻,我也觉得很满足,感觉很棒,如同在洛杉矶穿着人类的衣服走到人群里像被安全气泡包裹那样的感觉。”
“你是研究数学的,有些想法我听不懂,我只有一句想辩驳——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我这样的笨蛋赖着你这个天才才像话啊。”
就这样他们彼此都觉得自己弱小,依赖着对方,同时因为感受到对方的真诚而觉得幸福。
东方海平面上偷偷染出了红晕,黎明前夕暗蓝色的天空下纳述人制造的白尾鸢却载着一对人类情侣在曾经名为亚欧大陆的海岸线上降速飞行。在地球这个人类曾经做主的行星上,经历万载日复一日的昼夜更替却没有一次能阻止新一轮太阳的升起。
抵达上海时,天完全亮了。白尾鸢在一处农田边降落。
尤西比奥和伽罗华走下来,清晨的空气让他们感受到这里的安宁。现在他们站立的土地是曾经他们祖辈生活过的大陆。
农田里一个男孩看见了他们,然后向他们跑了过来。
“452,别过去。”农田里一个老妇急忙喊着,然后也跟了过来。她害怕这两个从纳述人飞行器里下来的人会伤害她的孙子。
男孩没有听他祖母的话,他跑到两人面前。
“好漂亮的飞船,它叫什么。”
“它叫白尾鸢。”尤西比奥回答他。
“小朋友,你叫什么呀?”伽罗华蹲下,看着男孩的脸问。他长着明显不过的亚裔男孩的面孔。
“我是124KI452”男孩回答说。人类区起名默认以出生年份和地区编号再加上出生序列。通常身边熟识的都会只叫出生序列。
“你好,452。”伽罗华笑着伸出手,男孩也伸手和她握手。
“你们从哪里来?”虽然是同类但452的祖母还是不无警惕地盘问着。一直有着传闻纳述人会抓走人类的小孩。
“放心吧,老奶奶,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也是……”尤西比奥正要和盘托出,却被伽罗华的一个眼神阻止。
“我们只是来旅行的。如果惊吓到你们,很对不起。我想问,这里附近是否有住处让我们住下,我们会付钱的。”
老人见这两个年轻人和善且有礼貌,也就不再害怕,友善地攀谈起来。
纳述人对人类区的政策是基本放养,原则上只要他们人口数不大幅上升,不种族灭绝。监督生育和教育,完成限制就可以,只是作为高文明的纳述人在地球享受着安全舒适的日子,以生存为第一目标的种族,纳述人不可避免地懈怠了。人类区的社会形态,政治经济,律法制定和执行都是自主形成。简单说纳述人就是让地球人始终维持在19世纪那个文明水准他们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曾经在别的星球上也不是没有原本被纳述人压制的种族悄然崛起,和纳述人形成长期斗争的格局,由于双方死伤数量和战争年限超过了星系条约规定的消耗限制,导致宇宙维和部队介入,最终被星系法庭判定纳述人侵略而导致纳述人被迫永久撤离该行星。因此快速驯服和科技压制成了纳述人的侵略策略。纳述人初登地球时,两边的科技差距大约有100年。闪光战争后,人类文明又倒退了100年。现在纳述人只要守住大约300年的领先优势,统治地球超过800年,星系法庭就会更改行星所有权,而无法再判定纳述人侵略。
因此纳述人不会过于压迫地球人,他们自以为已经夺下地球。当然地球人并不知道这些信息。
在这种大环境下452和他的奶奶过着自主的生活。452的父母几年前因为疾病死了,全家只剩下一老一小守着一块农田过活。老人也知道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无法把孙子养到成人。
尤西比奥和伽罗华在452的家中住了一周,这一周里双方彼此观察后,伽罗华对老人说了实话,而老人也抱着他们有代替自己抚养大孙子的可能而同意他们留下来。
白天他们一起在农田里过活。老人教授尤西比奥播种收割的方法。伽罗华通过Petofi学习更先进的农学知识,逐步提高了生产效率。Petofi顺带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原来9811的房子住进了新的人类男子,ADG似乎放弃了对他们的搜寻。坏消息是9811支持的太平洋海马队最终没有夺得联赛冠军。不过这对尤西比奥来说已经不算坏消息了。
夜晚,尤西比奥和伽罗华有说不完的话,关于未来,人类的,他们自己的。然后他们会做爱。完全不同于在ADGB11区他们曾做过许多次的那种,是灵魂交互的渴求与慰藉。万籁俱寂唯留下彼此的喘息时,尤西比奥抱着伽罗华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一个会成长的孩子。”然后伽罗华伏在尤西比奥后背哇地哭出来。
“为什么哭啊?不好吗?”等伽罗华哭够了,尤西比奥慢慢捋顺她的头发,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痕。
“就因为太好,我太喜欢太渴望了,可是我的身体做不到啊。你知道ADG为什么没有给我安装追踪器吗?因为他们知道我知道我离开他们,可能一周也活不到,没人会那么蠢自己逃跑的。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一个月了。我感谢上苍,但就算老天再仁慈,时间也要到了啊。”
“可是你逃了。我也逃了,他们对我基本不设防,也是觉得我不可能抛弃那么舒适的生活吧。纳述人不是一直在低估人类吗。我们为什么不再做些让他们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呢。”
“比如说?”
“纳述人能治疗你,我们为什么不能自救?我们有Petofi的死链,心脏病应该不是绝症吧,人类时代就能治疗。你能自学数学,难道我们就不能学习医学呢?就算我们学不懂,我们可以让懂医术的人去学死链里的知识啊,然后治好你。”
伽罗华沉默不语。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她也低估了自己。她没料到自己能活那么久。尤西比奥点醒了她。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有点太乐观了吧。”
“不,我觉得你太对了。纳述人过于松懈了,他们太低估我们这个种族。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改变人类进程的人。答应我,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唔,我有点搞不懂,你是指?”
“死链!让大家一起学习死链,自然科学,机械制造,医疗技术,信息通信所有的一切,人类曾经拥有的科技文明,我们引导着人们把它捡起来,然后继续进步,直到能和纳述人抗争为止。”
“可我只是想你好好的,人类怎么样,这个责任太大了,不是我能背负起来的。”
“当然目前优先是我的治疗,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有没有我在身边,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做下去,至少也坚持到有人可以接手为止。我现在才明白,冥冥中让我们如此轻易地逃出来,就是神明引导我们要去做这件事,我很确定。”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就做个裁决吧,如果真有神明指示,只要你的病能康复,那我们就把这件事作为一生的奋斗的目标去完成。我只能妥协到这个地步,我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孤身一人去为全人类做贡献。”
“犟不过你。好,我们姑且就先看看人类的坏运气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随后的日子里,伽罗华开始学习心脏理疗和内科手术的一切知识,她和尤西比奥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在家附近的农田,他们进入到有更多人的场所,有目的地去接触年轻的内科手术医师。伽罗华也刻意培养起和她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孩子452,第一步是给他起个正式的名字,并教会他如何像一个人那样思考并取舍价值。
伽罗华给452的名字是塔罗,希腊神话中象征着萌芽的神。
在扩大交际圈的时候,尤西比奥意外发现了人类区的足球队,这个热爱着奔跑的男人终于找到了曾经只能在录像看到的运动。这项运动还活着。他报名参加了球队,每周都去参加训练。老教练见过他奔跑后说虽然球感还需要慢慢磨练,但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如此疾风般的奔跑,他断言尤西比奥会成为一名好球员。
尤西比奥对伽罗华说过自己以前冥想时总是会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猎豹的事。结合尤西比奥奔跑速度异于常人,身体素质格外出色的事实,伽罗华分析可能是纳述人对他的实验是仿造猎豹的基因,修改了他的部分基因排列。就如伽罗华判断纳述人对自己的实验是改变怀孕期间的营养配给,更多提供给头部,导致伽罗华大脑活跃而身体孱弱。结论是9811的改造可取,而0745的不可取。
但不论是否可取,纳述人的两个人类改造品正在培育一个几百年后才能看到的果,他们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这是纳述人过于轻慢自大,无视自然规律酿出的苦果。
尤西比奥和伽罗华来到上海一年零九个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三名年轻医生组成的医疗团队正在为明天要进行的重要手术做放松活动。他们看着一场足球比赛。名叫的塔罗孩子坐在他们身旁,拿着这个时代不该有的奇怪设备,正和远方的虚拟电脑聊着什么。
球场边教练示意换人,尤西比奥活动着身体准备上场,这是他正式比赛的首次出场。球场北看台,即将进行重要手术的伽罗华被她的朋友们围坐着。看到尤西比奥准备上场,她站起来拿起麦克风清清嗓子,要唱一曲为丈夫助威。
两人相隔数十米,视线相交,恬然一笑。
不管几百年后人类运气会如何,他们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他们只是懂得现在的美好。
塔罗的祖母在家中准备着晚餐,自从尤西比奥和伽罗华来了以后,他们的农田收益大幅增加,半年前还开始了家畜养殖业务。其中有一种肉食用山羊广受上海区人类的好评。今明两天是尤西比奥和伽罗华重要的日子,祖母决定宰杀一头山羊做晚餐为他们庆祝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