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如果我说,那朵鸢尾花所代表的暗中仰慕的对象是我哥哥,你会怎么想呢?”爱丽丝继续躺在我的怀抱中,将脸侧向我,等着答案。
“我想,我会嫉妒那个少年吧。”实话实说,的确如此。
“猜你就会这么说。”听到这个答案,我看到爱丽丝轻轻笑了出来,侧脸上的酒窝非常可爱。
少女其实一直暗暗爱慕自己的哥哥,因为在那段地狱般的日子里,他是唯一挺身而出并且成功遏制住邪恶的力量。
一个值得依靠和信赖的力量。
在那种家庭出身,人多少会受到一些磨损,少年也是如此。因为在内心深处早已懂得其他人都靠不住的真理,在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只能依靠自己,所以少年一直形单影只。
很难从哥哥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爱丽丝如此评价说。但每当她从学校放假,尔后匆匆来到哥哥单独租住的狭小公寓时,少年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开心的神色。那是最让爱丽丝心动的表情,犹如三月份充满阴霾的灰冷天空中沿着海边堤岸洒下的一缕阳光,哪怕波浪依旧卷着那个月份独有的寒意汹涌而来,也依然让人心中充满暖意,这便是少女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少年在离开原来的城市之前一直在叔父的摩托机车店里帮忙,所以上大学的时候就在租住的公寓附近找了一家机车店打工。手艺精湛,又习惯吃苦,所以在那个圈子里广受好评,学费租房费和生活费基本够用,甚至略有盈余。少女会在白天打理少年的公寓,写写作业看看书,然后出门买些新鲜的蔬菜,傍晚做好晚饭等少年回来。
“我回来了。”少年穿着在店里的休息室换好的便服,把脸上手上的油污处理妥当,尽可能整洁地出现在迎接他的少女面前。
“嗯嗯,欢迎回来。”少女那令晚霞都黯然失色的开心笑容,让少年也放下长久以来心里的包袱,轻松的神色终于回到他们两人的脸庞。
漫长无聊的夏夜里,少年有时会用自己打工攒出来的摩托机车带少女出门兜风。来到没有灯光没有住家的河堤草坪上,两人会在巨大的柳树旁躺下,静静看着天上。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狭小世界里,两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夜空中那么清晰壮绝的星河,而此刻出现在其面前的那种令人屏息的美,让他们久久不出声音,任自己被璀璨的点点光芒所淹没。
舒服的河风吹动着柳树的枝条,也轻拂着两人的脸颊。世界如同停转一般,银河久久悬挂在静止的天幕之上。之前的日子犹如谎言,好似自己从未经历过那种地狱般的生活。可以就这么轻松惬意地度过今后的每一天吗?这个问题融化在寂静的空气中,等待着夜色中的什么存在来回答。
万物不语。
世界犹如一条潜藏在人生道路上的毒蛇,随时随地会给放松警惕的人以致命一击,这是少年和少女在不长不短的人生旅途中共同总结的经验教训。但这又如何?现在的星空如此美丽,以前却从未注视过世界上简简单单而又美好的东西,仿佛生命只是白白流逝一般,被虚妄的命运不断磨损掉。
少年和少女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任凭自己漂浮在这诡谲多变的命运之河中,波浪会将自己带到哪里,心里并没有底,那就随它去吧。
“上学的时候,那些有哥哥的女生会抱怨她们兄妹之间一团糟的关系。也许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不和睦也说不定,但根据她们的描述,给人的感觉是有个哥哥并不是什么好事。”爱丽丝带着好笑的语气说:“也许是家庭环境的缘故,我却觉得有一个哥哥在是生命中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你的哥哥很出色的缘故。”如果让我置身于那个情境下,我很难想象自己可以拥有那个少年的勇气。他的确是个很出色的人。
“大概是这样吧。”她用小巧的手心抚摸着我的脸颊,然后接着说道:“我的第一次给了我的哥哥哦。”
“噢。”听到这么明确的事实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这么应了一声。
“觉得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对吗?”她转过身来,就那么顺势骑在我的身上,浅浅的笑意下隐藏着一丝不安。
“我是个对这种事情不怎么敏感的人,或者说,我从心底里认为这种事情不是可以由置身事外的人来评价的。”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按照心里得到的结论如实回答。
“猜你就会这么说。”爱丽丝将自己的唇凑到我的唇边,我看到她两颊淡淡的泪痕,从她的唇中尝到一缕咸咸的滋味。
少年和少女的关系一直顺其自然,好像一切也本该如此。公寓里的温馨时光总是非常短暂,爱丽丝回去上课之后,又会有半年的漫长时光才能与她的哥哥相见。仿佛生活在冥冥之中又被拨回原点,而岁月如同那夜河堤里浅浅的水流,一切都似曾相识,但在缓缓流逝中已无从把握到其原本的质地。
年复一年的平稳生活终于降临,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家庭终究没再发生什么状况。曾经重度磨损了家人的那个人没有再出现过,不管如何,这都值得谢天谢地。兄妹之间的感情始终很好,这是根据爱丽丝告诉我的内容来推断的。但现实的某些状况横亘在两人之间,这种宿命式的东西始终存在,而且无法打破,从头至尾就没有那么种可能性,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罗密欧,为什么偏偏是你,罗密欧!”爱丽丝苦笑着说起这句话。这是她大学期间参加学校的戏剧社团时参演的一幕,第一次成为女主角的爱丽丝在寝室里反复练习这一段。但罗密欧没有趁着夜色来到朱丽叶的阳台边,注定两人的最终结局只能是生离,而非死别。
顺其自然地走到一起,又顺其自然地分别,命运就像一个沉重的落地钟一般在午夜时分完成了一番的轮回。钟声响起,驱赶着生活继续向前不停奔去。
“有时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经常会梦到那段不断侵蚀着我的神经的光景。我想,没有天天在那种情境下担惊受怕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爱丽丝在我怀中轻轻说:“真正救赎我的还是哥哥,不管是那段与那个人对峙的时光也好,还是我们在那狭小的公寓里生活的光阴也罢,他是真正拯救我的天使。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完全不再做噩梦,也不会半夜惊醒,我想这都是他的功劳。
“那段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如同恋人一般生活的日子,对我而言始终是有救赎意味的。如果那时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恐怕会受到更严重磨损,产生更让人痛苦的影响,对于这点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只是我们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是两人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们最终彻底分开,他去了别的城市,而我去了别的星球——这颗星球。”
“你们还保持联系吗?”我问道。
“嗯,毕竟是不可取代的家人,所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联系,包括妈妈。”爱丽丝莞尔一笑,说:“不过,联系归联系,我们三个人都是独自生活的类型。自从我和哥哥正式分手以后,我又会经常从噩梦中惊醒。逃到月球之后结果还是一样,半夜会突然醒来,茫然不知自己所处的位置,好像一直以来不断度过的生活全都是别人的什么东西,与自己毫无关系。
“其实来到月球以后,我一直打定主意要这么一个人活下去的,因为自己的某些东西已经被磨损了,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可能复原。大概我会一直在半夜失眠,看着原来的故乡却不知所措。”说到这里,爱丽丝看着我,说:“结果这时我却看到你,平时在班车里一言不发,参加公司的舞会也自顾自地沉浸在美食中。”
“沉浸在美食中还真对不起呢。”我不禁笑了起来。
“哈哈。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也许能给我的这一存在带来什么改变。”爱丽丝将两只小巧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然后轻轻吻着我的鼻尖:“于是我走上前去,和你一起去帕博耶,一起度过我在月球上的第一个圣诞节。但我经受的磨损太过严重,感觉有可能会伤害到你,实在是很抱歉呢。”
“我还好,起码现在还好,放心就好了。”我也吻了她可爱的鼻尖。
于是,爱丽丝的故事告一段落。
如其承诺般,世界让我窥探到了它诡秘的一角。爱丽丝不曾将这个故事告诉其他人,即使在校园里对着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也无从说起,因为这种故事本身就贴上了禁止倾诉的标签。不知为何,爱丽丝觉得这种故事可以向我诉说,有点不可思议。她对我而言就像是宇宙的神秘角落,而我对于她则像一种通往世界另一端的某种通道意味的存在,我想我身上某种类似于宿命的倾向性的确非常明显。其实,我非常高兴这一点,因为我明白自己很难改变爱丽丝曾经被严重磨损的这一点。在各种层面上我可能都帮不上她什么,唯有倾听,才是我暂时可以做到的事情。
不过,我担心这种事情的帮助有限。爱丽丝大概依旧会被那曾经的梦魇深深磨损,对此我将无能为力。我只能陪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冰冷的后背,提醒她噩梦已经被彻底抛在时间之后的这一事实。但这究竟会有多少作用呢?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罗密欧,为什么偏偏是你,罗密欧!”我默默念着爱丽丝刚才说的这句话,心中无限感慨。
是啊,何苦偏偏是你呢?
脑子里回忆起“灾星下的恋人们”的旋律。Kenny Barron那透着哀婉气氛的爵士乐钢琴曲弥漫在这凄凉的月面,怀中的爱丽丝已经浅浅睡去,而我却暂无困意。被灾星笼罩的人们呐!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很多事情。爱丽丝经历的事情,我自己经历的事情,我的家乡、家人以及往日的点点滴滴,就像粟米忌廉汤中的奶油一般,与面粉和鸡汤混合在一起。大脑好像在整理着什么,但又完全没有头绪,只能把这些没有形体的忌廉汤一般的事情随便在锅中搅拌。结果到了下半夜,困意才像平时一样席卷而来,我也得以让不安稳的心绪躲到什么地方。
需要思考的话,明天接着思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