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爱丽丝分手了。
其实，自从看到爱丽丝在那堵青砖墙面前哭泣时，心里认为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为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当然，如果详细说起来，整个过程倒是充满预言性的意味。
那是遭遇那堵墙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在分手的前一天晚上，爱丽丝失眠了。一如既往空漠的眼神，一如既往低如冰霜的体温。大概夜里某种超越寂静的存在使我的心脏不停悸动，我便在夜里醒了过来，看到爱丽丝像往常一样坐在床尾。
轻轻靠过去，像平时一样轻抚她的后背。
“住……”爱丽丝轻声说。
“嗯？”我小声问道。
“住手！”她突然喊出声来。
我吓了一跳，大概用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尴尬地将不知道该放到何处的手收回。周身的空气仿佛也受到爱丽丝的感染，迅速降到我所不能承受的低温。
“还好吗？”等了很久，我才再次发出声音来。
“不好！不要理我！”爱丽丝的声音就像歇斯底里一般，以一种尖锐的形式传到我这里来。
看起来爱丽丝真的发火了。原因是什么呢？我做了什么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吗？完全想不出来。
大概是睡迷糊了吧，或者最近因为什么事情搞得心情很差吧？我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状况，除了那次哭泣以外，根本想不到其他任何的蛛丝马迹。此前和爱丽丝一直相处得很愉快，我们之间从未吵过架，也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让对方失望过。起码在我眼里，爱丽丝这几天的情绪还是很正常的，完全找不到造成今天这种气氛的导火索。
只能认为她是因为噩梦的原因导致心情变差吧。所以我就没再说什么，坐回到床头。想起第一次见到爱丽丝失眠的那个夜晚，我们就是保持这种姿势，直到她躺下。结果这天夜里她保持一动不动，整整坐了两个小时，如同哥本哈根的那尊小美人鱼铜像般，执拗而空灵。
我也如此坐了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明明公寓的温度非常正常，我却能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冰冷。就像有一条体表冰凉的森蚺紧紧缠住我的身体，使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声音。在躺下睡觉的那段时间里，睡眠就像是别的星球的什么东西，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此前只是被我草草埋在心里的隐忧，突然一下生根发芽，如同膨胀开的荆棘迅速占领了我心中的每一处角落。但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该怎么做。算了算了，还是好好睡吧。
一般夜里失眠后，爱丽丝在早晨起床后也能带着不受影响的笑容，与我互道早安。但这个早晨，我能感觉到醒来后的爱丽丝的同失眠时没有任何变化，美妙的酒窝不翼而飞。简直像被窗外的地球夺去了表情一般，使人感觉到她周围都散发着一股禁止他人靠近的气场。
在这般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我也一言不发，做了两人份的早餐。她用冷到极点的眼神撇一眼桌上的食物，一口都没吃，然后又去看着窗外。该出门上班的时候她也没说一句话，就那么转身离去，然后将门关上。
隐忧不再是隐忧。
我明白，我心中一直认为的美好也已经转身离去了。
没有办法，我像鸵鸟一样想将脑袋埋在沙堆中，为了正常的生存，我放弃了思考。在工作时，我和艾伦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我想他也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我去生产现场的时候也跟出来。走出值班室时我看到他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报以一个简单的微笑。
下班回到家中的时候，不出所料，爱丽丝将之前带来的以及后来添置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全部都带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到过我的身边一样。
她没有留下任何留言。用VI拨打她的号码时发现她将我拖入黑名单了，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和她联系上。
世界这条毒蛇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狠狠咬了我一口。不，不是这么简单，它以及其精准的方式直插我的心窝，然后硬生生将我的心脏咬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这种情况下我便彻底手足无措，不过心里也觉得，这一切的发生一定与我犯的某些过错有关。
在只剩一人的公寓里，我完全没有心情吃晚饭。这次索性不在威士忌里兑热水，我将杯子直接倒满威士忌，然后一饮而尽。之后我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把那瓶格兰花格全部喝尽。
结果头脑还是很清醒。虽然醉意以灼烧胃袋的形式蔓延开来，但我还是感觉到心里那种巨大空洞所带来的痛苦。于是我又打开一瓶伏特加，不加水稀释，也不倒进杯子中，直接从瓶中饮下。
酒精顺着食道不断滑落下去，胃袋中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紧接着大脑中的某处开关突然跳闸，好像瞬间失去记忆一般，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强烈的呕吐感催促我从公寓的地板上爬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全身各个关节就像即将散架般，一直痛个不停。我小跑到厕所中的马桶旁，将胃袋里的酒精混合着昨天中午吃的食物全部吐个一干二净。大概是两瓶酒比较纯正的缘故，头并不像大学时宿醉那样疼得嗡嗡响。但胃部的不适提醒着我昨天到底遭遇了什么。
呕吐结束后，我接了杯热水漱嘴，吐掉后又将一杯热水一饮而尽。用冷水洗一把脸，然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差到就像被什么人硬生生抛进深秋湖面的落水狗。
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脑袋里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堆记忆，尤其是有关爱丽丝的，不停在脑中闪现。这几天经历的所有痛苦感又慢慢从身体的某个角落复苏，然后蹑手蹑脚地爬进我的大脑，混合着身体上的难受，使我产生一种幻觉——我即将在这个孤寂的月面上一个人静悄悄地死掉。
如果死掉该多好呢，下半生垂暮时的病痛之苦将完全不会侵扰我，眼前这种内心空洞留给我的痛苦也同样不再会损毁我。我想象自己躺在月面上，真空将我皮肉中的水分****干净，低温将我的骨肉冻个透彻。我将变成没有金字塔和厚重墓穴保护的木乃伊，毫无喜悦与忧伤地残留在这个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快乐的世界上。
没有人会真心为我的消逝惋惜，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意义。这其实倒也是好事，如果我真从这个世界中消失的话，基本上也不会给什么人添任何形式的麻烦。工作的事情，虽然需要交接一下，但没有我的话那个工厂也会照样运转。或者说，地球和月球也会继续正常转动，直到这个星系的太阳开始聚变氦元素为止。总之，它们的停转都基于与我无关的原因。我除了消耗着这个宇宙中的能量，在这个世界上好像真没有任何用处。
那我为什么不抓紧死掉呢？
为什么呢？大脑这个黑箱好像给出了理由。我相信不仅仅是求生本能的缘故，还有一些别的缘由，我的手还没抓住那个漂浮在宇宙边缘的答案。但总觉得那里有什么答案，因为这件事情还没完，黑箱以直觉的名义向我如此转告。
酒精中毒的感觉没有露出消退的痕迹，沮丧感蔓延全身。现在沙发中横躺下的这个人一定是我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因为实在是不堪入目。毫无可能让自己产生发自内心的自豪，简直形同被人扔掉的破布玩偶一般。
想到这里，我心里下定了决心：要么直接死掉，要么好好对待自己。
昨晚的酗酒没有给我的处境带来任何改善。大学时的酗酒更像一种群体性的行为艺术，目的也更加单纯——仅仅是为了酗酒而酗酒。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学生，只要活着，就要对自己更加负责，所以心里决定昨晚的状况绝对不会再重来一次。
此时此刻，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又喝了两杯热水，然后来到厨房用燕麦片煮了一锅粥饭，又往里面加了三、四块方糖。喝了些粥饭，从冰箱中取出了之前买的生黄瓜，洗刷后放在微波炉里稍微加热一番，再慢慢吃掉。
类似生机的什么东西逐渐回到我的身上，顺道驱赶掉这两天脑内乱糟糟的一切。有很多事情都被简单粗暴地扔在脑中，完全不带来任何解决的可能性。我要做的还是用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一直以来模模糊糊察觉到的线索。
幸好今天是放假的日子，不然我就只能把艾伦一个人扔在现场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没有理由把自己应该完成的工作抛给别人。只要我还没在月面冻僵死掉，生活就要继续下去，自己的职责也就应该做好。
活着永远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人的一生中自然会发生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状况，而且更多的是让人哭不出来的状况。在这些或多或少的状况之间，不断穿插着名为“无聊”的琐碎事情。不是无聊就是麻烦，美好的事情就像夏季正午阳光下人们的影子那般稀少。越来越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生下来，然后就像西西弗一般坚持做推石上山的这种事情了。
关于下一步到底要怎么做，心里还是没有底。而对于爱丽丝，我也完全不知道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就让爱丽丝去做她自己该做的事情吧，我想我下一步就是应该想方设法把那堵墙调查清楚，因为那个东西大概正是扰乱自己生活的元凶。
只是现在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还是先维持现在的生活就好，我觉得暂时只能如此吧。
我又走到阳台。地球的身躯一直在那里，每每看到它总会让人心里翻腾出什么不好描述的情绪。此刻我却在心里有所察觉，那堵墙是它想把我从世界外侧拉回到世界内侧的手段。我拼命逃离那里可不是为了再度回去，而回去暂时不是我心中的选项。
不会让你得逞的，哪怕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