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睡眠中有些梦的痕迹,但起床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睁开眼的瞬间,我就像是从沉闷的茧中突破出来的虫子,发现自己的头部不再疼痛,大概表情也是神采奕奕。
戴上VI,调出时钟界面,上面显示15:13。我整整睡了接近14小时,不过起床的时间和平时基本一致。月球上的工作时间是按照地球格林尼治时间来安排的,大部分人依旧是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由于我的职务是生产现场派驻维护工程师,所以要三班轮值。一般地球工厂中的轮值是每隔24小时工作8小时,而我们在月球上则是每隔16小时工作8小时,这样我们会一直在每天同一个时段工作。比如就我个人来说,我一直在格林尼治时间17:00工作到翌日凌晨1:00。月球的一个昼夜接近于地球上一个月的时间,安排值班时根本没必要参考这一点,其中已不包含特别影响生物钟的因素。于是我们比在地球工厂的轮值要舒服一些。另外,在月球的工厂还多出一个福利,那就是要求员工平均每周只需工作30小时,所以我和艾伦会在某一周工作四天,下一周工作三天,这样循环起来,相当于每两周一共工作七天,休息的时间非常多。
查看了一下VI的通讯录状态,发现睡觉期间没有人通过VI和我联系。在眼睛上戴着VI时,一旦有人联系过来,VI就会显示这个人的通讯地址或者联系号码,这在各种方面都有些像以前的手机号码,然后我会带上蓝牙耳麦与其进行语音对话。摘下VI之后,我会设置让VI通过蓝牙耳麦功放铃声的方法,来提醒我有人正在试图同我联系。这样的话,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不会出现对方无法联系到我的状况。
简单洗漱,用烤面包机烤过两片面包,煎熟一个鸡蛋,冲一包燕麦片,然后这些食物被我在饥肠辘辘中风卷残云般地消灭掉。吃完早餐,我又用切片面包、洗干净的莴苣叶和冰箱里的香肠做了简易的三明治,在上班中途可以作为午餐来吃。虽然那个时间段很难再被称作午餐,但我和艾伦按照自己的作息来对“早晨”或者“夜晚”命名,一致将工作中途吃的那顿饭叫做午餐。看着VI里的新闻消磨时间,等到该出门时,我穿好衣服,走到楼下,住在旁边一栋公寓的艾伦也走了出来。
“脑袋清醒了嘛?”艾伦问道。
“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睡得天昏地暗。”我笑着说。
“那就好。”艾伦也放下心来,耸耸肩笑了。
我们每天在格林尼治时间16:10准时坐上磁悬浮的班车。和归途基本别无二致的旅途。除了浏览VI和少量的交流,剩下的便是在沉默不语中盯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
这一班我们接替的是路和所罗门。两人将现场资料录入OA,然后对一些状况做了些口头交接。
“听说你昨天在现场晕倒了?”红头发的路撇着嘴问到。
“是啊。”我苦笑了一下。
“注意安全。”所罗门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会的。”
又是无所事事的八小时。由于工业生产对于安全性的要求,值班室的计算机依旧是中规中矩的老家伙。在VI技术大行其道的现在,监控各个环节的LCD显示器依然作为最稳定的显示工具,一字摆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当然,我们的VI也能连上厂区内网对设备进行维检。厂区的自建内网和互联网严格隔离起来,以避免黑客和病毒对工厂设备和人员安全产生威胁。当然,我的VI既可以选择连接厂区内网,同时保证连接外网不会掉线,这样他人需要联系我的时候可以随时找到我。动力方面,即使特斯拉线圈式的无线电力传输方式已经占领人类世界,工厂依旧以有线电源作为优先能源供应方式,无线只作为和UPS(不间断供电电池)同级的备用能源供应方式。不过,在之前的年度会议上老板曾经提到过,公司会考虑在三年内将供电方式全面升级为无线为主的能源供给方式,然后由智囊团做出决策,如果通过,届时有线电力将退居二线,成为备用选择。
习惯用VI的我不爱盯着LCD,因为那些老家伙还需要年份久远的键鼠设备作为输入外设进行操作。我并不讨厌它们,在各种意义上我对怀旧品还算是情有独钟的,不过要是天天握着鼠标来监视一个一个画面的话,那还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而用VI则轻松得很,用手势调出现场各个工艺流程的显示数据,然后打眼看一下电力负载和设备温度的参数,这是我每天的必修功课,也算是自己心安理得去领薪水的理由。艾伦则喜欢用鼠标,他对老式电脑情有独钟,以前去他公寓的时候还看到过一台iMac G4“台灯”,算是不错的品味吧。
一般工作中途,大约在格林尼治时间21:00左右我们会轮流吃饭。今天艾伦带的是自己制作的果酱,然后涂在切片面包上吃掉。有的时候他还会带意大利面来。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他带来自己学习制作的德国香肠分给我和其他两班人,结果被我们一致评为本车间的最佳美味。当然,主要原因是大家每两周都有7天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都在适当地学习些新种类的料理来制作下周的饭菜。我认为自己试做的料理也不错,但跟艾伦相比,真的要逊色一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对此我也很释然。艾伦对我的调酒赞不绝口,每次来我公寓时我都会给他做威士忌奶茶,酒精的刺激被合适的配比完全稀释掉,只剩下威士忌那果木桶、泥炭和麦类的醇厚,以及奶茶那精致的香气。我想,红茶白兰地的代言人杨威利喝过这个也会喜欢上吧。
吃完午餐,又是无所事事的下午。实在无事可做的话,我就会调出AI维检机器人的接口代码查看学习,或者研究一下钛合金生产各个环节的工艺。总之时间太多,我打算回家后从互联网中下载些小说类的书籍到VI的本地存储器中,以便消磨时间。那些存储器一般都很小巧,被镶嵌在常用的物品中,比如发卡或者衣服的扣子,而我则随身携带带有红白条纹的Bally短夹,然后把ID卡片大小的存储器塞进短夹钱包里。
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人们使用钱包这类东西了。最后一次见到实体货币是什么时候呢?恐怕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VI识别人的虹膜和其他身体特征,实体店购物时只要刷指纹或者按密码即可支付账单,如同以前的NFC式手机钱包。线上交易也很方便,也是通过手势输入密码即可。地球同步轨道上的环形空间站与碳纳米材料做成的太空电梯相连,极大降低了地球和外太空之间的物流时间和成本,这样我用VI进行线上购物,就能以相当便宜的运费在一周内拿到从地球上运来的货物。
当然,不仅物流成本低,客运成本也很低,从月球到地球来回很方便,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就实在没有特别值得回去的理由。在月球待了10个月,我还一直没回去过。
有时在上下班的通勤车上,我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这白沙之地便是无疆的月海,我们的磁悬浮列车正在其中乘风破浪,借助地球反射来的光芒,航行在漆黑的宇宙中。年少时的某些思绪在这一望无垠的白沙中慢慢复苏,工作所消磨掉的某种类似于希望之类的东西又回到我的脑中。不过这种悸动并不能说明什么。在地球上时,冬季那阴郁的天气也会给我带来同样的感受。比起响晴的天气,我更爱那阴暗而灰蒙蒙的天色。尤其是冬季落雪之时,简直是我心情最快乐的时刻。我所在的城市虽然位于北半球温带的偏北之地,但干燥的气候无法带来很强烈的降雪,甚至曾见过无雪之冬。那时我便懊恼地想,如果这种冬天都能算作冬天的话,那么四季对于人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真想拿着拍电影用的场景提示牌对着这种冬天高喊:“Cut!”然后让它乖溜溜地重新再来。
在这通胡思乱想中,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
我在格林尼治时间2:00左右回到家中。用橄榄油浇在自己做的甜椒沙拉上,然后用电磁炉煎熟了一块肋间肉眼牛排,淋上通过VI学会制作的黑椒汁。之前做牛排的时候,要么煎得过欠,要么煎得过久,味道差异很大。后来掌握好时间和电磁炉煎制强度后,八分熟的口感变成一种稳定的状态,我每周总会如此暴殄天珍两三次。渐渐的,由于厨艺越来越好,为了控制自己的体重便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到家中,经常会按照地球上4公里的量来跑步锻炼。后来月球的中央湾建了几个比较大的健身中心,为了让身体锻炼得更全面,享受一些在家里跑步时所缺乏的健身气氛,于是办理了离我公寓最近的一处健身中心的会员。基本上每天三点半我会换上hugo boss的绿标鞋,穿好paul shark的丝光T-shirt和zegna sports的速干裤,用Osprey的单肩包装好运动短衫和短裤,独自步行去那里,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先做会儿准备运动,然后在400米户外体育场跑步。毕竟我自己买了跑步机放在公寓,若在健身中心还使用跑步机的话总感觉浑身提不起兴致,于是一直在户外体育场跑步。
户外运动场的样式在地球上随处可见,但被头顶上那高高的中央湾隔离罩所庇护着,总也找不到户外的感觉。大概跑上二十多圈,感觉与地球上四公里的运动量差不多便会停下。有时候再用各种练习臂力的器材锻炼一会儿,绝不过量。以前会因为微重力下钙质流失快而膝盖痛,我便会停止锻炼,暂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吃从地球上带来的钙片,等腿部不再疼痛后继续坚持跑步。现在有了专门给长期待在微重力环境中的人服用的特制钙片,钙质能够被顺利吸收,效果绝佳,于是我改为经常服用这种钙片。
我喜欢在星空下跑步,那样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深海中游荡的鱼类。用VI记录跑过的圈数,然后脑子完全放空,控制好速度慢跑。一天的疲劳被慢跑所驱赶,这是身体和大脑抵抗人生磨损的最佳方式。宛如一道仪式,我通过献出肉体的磨砺,获得内心的片刻安宁。因为这不是无聊的虚度光阴,无所事事,不是浪费人生,打发时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充实肉体,以捍卫精神与灵魂的重要仪式,所以我也尽可能不去间断。昨天发生的事情例外,不得不休息之时便要休息,身体发出喊停的信号时就要停止,这种程度的放弃是为了持续得更久。
曾有人问我为什么非要按地球上四公里的量来跑呢?因为这是我个人最合适的量。运动多了不适合我,反之亦然。这是我很少坚守的人生智慧之一。要了解自己在不同时间段所能容纳的各种事物的限度,然后不断调整,我认为这是对这个世界所能显示出来的最大诚意。唯有诚意,是叩开人生旅途中下一扇门的充分条件。显示出自己的诚意,然后不得不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虽然无可奈何,倒也顺其自然。世界不允许人们完全不思考,否则就会像童话故事中随处可见的女巫般,对他们降下魔咒,把他们变成墙上的一块砖。这是没有诚意的代价,我是如此坚信着。当然,即使我在思考,也不能百分之百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墙上的一块砖,机器中的螺丝钉。继续思考吧!既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那就不妨先这样吧。
跑步结束后,使用增强臂力的设备锻炼一会儿,在健身中心淋浴,冲净周身的汗水,擦干后更换出门穿的衣物,而运动时的衣物都塞入包中,单肩背回去。
一般情况下我会顺便买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和肉类。调出VI来查看自己公寓冰箱中的食物数量,橱柜中调味品和橄榄油的储量,根据这些情况来购买补充。走进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中,往购物篮里塞上两纸盒牛奶,一大纸盒燕麦片,新鲜的西兰花、番茄和甜椒各一小塑料盒,肋间肉眼牛排两塑料盒,用VI结账,塞进自己携带的购物袋中。一边背着单肩包,另一手提着新买的食物,慢慢走回公寓。
一路沐浴星光,就跟刚才跑步的状况完全一样。我们抬头就能看到地球。而抬头就能看到我们的地球人中,是否有人会用高倍望远镜观测中央湾街道上稀薄的人流呢?当然,由于隔离罩表面镀银,他们只能看到一面巨大的哈哈镜,也许可以用来观察地球那扭曲的细节图像。这么想来,一切还真奇妙。如果以后回地球的话,一定要这样来观察中央湾试一试,看看月球这自古以来给地球夜晚输送阳光的镜子,是否也成了地球自己的镜子。
不久到家。VI的时间指向5:06,而一般我在7:00睡觉,然后15:00左右起床,准备上班。我一直在保持自身的规律,讨厌熬夜,毕竟晚上拖延的时间会一股脑抛到第二天,相当于一切问题都没有解决。曾经看过一篇久远的科学文章,主旨是说经常熬夜的人智商高。我猜我的智商一定高不上去了吧!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保持规律的生活吧。这样会更舒服些,身体的负担也不会太重。但在这种生活中,我也隐隐感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墙上那一块砖的可能性,一成不变的风景,和无可奈何的人生。如此思考起来,脑子便像昨天晕倒在厂房时那般隐隐作痛。
“喂喂!”我对着家里白色的墙壁大声喊着。不要再沿这条思考之路进行下去,因为此路不通!就像车辆行驶到死胡同一般,我在抓紧倒车退出。我可不愿像昨天一样,因为一点普通的感冒就晕倒在厂房里。当然话说回来,昨天的那段时间里一切都看起来过于诡异。现在回想的话,大脑中的某个部位也会升腾起不安定的阵痛。也许是很久都没注意到头上还悬挂着地球的缘故吧!在家里躺着,它也依旧悬挂在我的面前,即使视线被白色的天花板所遮蔽。于是我闭上眼睛,重新回想地球的轮廓,毕竟刚刚出门锻炼的时候还看到。蓝色的星球,一部分遮蔽着稀稀疏疏的白纱。一副亘古不变的个头,质量恰到好处,最适宜诞生出生命的样子,拥有大量的资源。但那些资源对于人类这种排放出巨大的熵的生物并不够用,所以我才在这里。我在这里,对地球也好对人类也罢,大概都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件好事吧!
思绪的飞驰无穷无尽,但是时间却已不早。紧紧拉住思考的缰绳,然后安抚一番:“明天再奔跑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去做这件事!”一旦任思考肆意妄为,心中就会留下巨大的名为“虚脱”的空洞,这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抵抗成为墙上那一块砖的心灵体操,因为如此一来,便会切实记起现状的不安和未来的扭曲。不停推着石头上山然后又无可奈何任其滚落的西西弗。但是他没有停止过,这便是他为抵抗众神所显示的最大诚意。没有死去,就必须推那巨石上山,这种程度的道理对于谁都是不言自明的。那就继续推着石头上山吧!
闭上眼睛,睡魔吹响攻城掠地的号角。人类能否注意到醒着与睡去的那道边界呢?对我而言,一切都在突然中变得暧昧不明。有时无梦,有时则做梦做个痛快。思想的回路就像乱糟糟的配电盘,发生诡异的变化。乱七八糟的回忆,或者被篡改的思绪全都升腾起来,被统统扔到那名为梦的大锅中,熬成具有人类味觉所能辨明气味以外的什么味道的粥饭。
晚安,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