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新俘虏的神殿骑士没来得及阻拦,短剑已经扎进了魔族的左眼。那魔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喊叫,随即强行抑制住。鲜血溅了他半张脸,顺着脸颊流入绿色的发迹。他侧躺在木台上,身体抽搐着喘了会儿粗气,斜着完好的右眼瞟向眼睛发红正瞪着自己的年轻弓箭手,低低笑了两声。
“原来是你,哈威家的小少爷。”他的声音倒听不出半点痛楚。
裴狄充血的双瞳折射出刻骨的仇恨,咬牙切齿地道:“你说……要我记住取走我性命的是谁,我就将你的脸牢牢凿在了心里。德维特,我记得另外两个叫你德维特……没想到吧?我没死!我撑着一口气被人救了,我对神明起誓要将你们这些混蛋碎尸万段!”
德维特想起将他们召唤到莫恩领那人,请求让他的仇敌哈威子爵一家在痛苦与折磨中死去——当然前提是报酬令魔女坎蒂拉感到满意——为此他们多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坎蒂拉没了兴致,也没来得及在哈威家的大房子里检视一遍就离开了。此刻德维特倒并不因为落入对方之手而后悔当时的粗心,即使眼下处于劣势,魔族的骄傲也不会真将这个为复仇而来的人类放在眼里。
德维特用一只眼看着几个神殿骑士将裴狄拉开,看着他冲到两名高阶神职者跟前争论着什么——谢因罗在上,认出乔伊修祭时魔族一脸的晦气——然后百无聊赖地看着弓箭手和神职者为了如何处置自己产生严重分歧。哈威家幸存的小少爷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但那些神棍坚持要将他关进神殿等候大神祭的指示。最后,一支小小的猎魔队当然没法正面抗上一个神教,德维特很清晰地捕捉到裴狄被气跑时强烈不甘的眼神。
为什么不记得把短剑拿回去?魔族对弓箭手的疏忽感到不满。这把短剑没有附加法术,只要拔出来,看起来严重的伤势其实很快能痊愈——如果是人类这时候早就去见死神了——不过现在让剑就这么插在眼窝里,德维特怎样也舒服不起来。
总算有个猎魔队成员发现了队长的私人物品被魔族“据为己有”。剑拔出来的一瞬间,德维特稍稍抽搐了几下,暗暗心疼喷出去的血。
两个非人类俘虏被押去了城中的风神殿,神职者们在赶来的巡逻士兵的帮助下收拾善后。幸运的是一干围观民众散得及时,没有受到太大波及。米尔森正准备松一口气,一大队骑士们前呼后拥的贵族车马向他们驶来。
“瞧,是鲍列格主祭!”乔伊眼尖地发现了认识的身影。
然而车队没有停留,径直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了一阵尘土,往城门方向行进。但是有一名骑士脱队来到他们跟前,坐在马上行了个半礼,说道:“受布莉琪特公主殿下之命,给诸位带一句话:就算是为了猎魔,也请不要轻易将她的子民置身于危险之中。”说完也不等他们反应,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队伍赶去。
乔伊看着骑士高傲的背影直皱眉。
“布莉琪特公主?”米尔森过去一直呆在沙罗曼的分神殿,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的来历。
“她是女王陛下唯一的女儿,不过并不经常住在王都。我记得山精城好像属于她的领地。”乔伊解释道。
这时刚才去打听情况的神殿骑士回来禀报说:“布莉琪特公主要离开了,鲍列格主祭陪同城主送公主殿下出城。”
米尔森心想,看来鲍列格提到的贵客就是她。
乔伊觉得有点疑惑:“真奇怪,这位公主急着赶路吗?这种时候出城,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到下一个城镇。还有那些护卫的骑士,似乎都是……”
“走吧,我们该回神殿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认为裴狄队长会放弃他的复仇行动吗?”米尔森打断他的话,转身走向她的坐骑,在一名神殿骑士的虚扶下跃上马背,动作敏捷得不输给一般冒险者。
乔伊立刻将公主抛在脑后,疾步跟上,陪同他的主祭大人返回神殿。
两个魔族被安置在一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刻满了神符的石室,分别用同样附加了神术禁制的精金锁铐固定了手脚,贴在两堵相对的墙壁上面面相觑。德维特的左眼虽然不再流血,但没有进一步愈合的迹象,而小白猫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那些神符构成的阵法封锁了他们的力量,不过以魔族强劲的生命力,就算得不到治疗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况且人类的治疗神术只会让他们的伤口加速溃烂。
等到石室里只剩两个囚徒,德维特隔着房间中央的柱形灯台与对面的小白猫大眼瞪小眼。半晌小白猫忽然出声,一开口就指责道:“你们怎么这么蠢,看不出这是陷阱吗?”
它说的是魔界通用语,德维特顿时拉下了脸,用同样的语言阴森森地回应:“废话,如果不知道这是陷阱,我也不会被你那个卑鄙无耻的哥哥逼着入套。归根到底都是你害的,弥乐亚!”
德维特向来以明哲保身为原则,然而从意外来到亚斯大陆开始,他的厄运似乎接连不断。先是遇到了坎蒂拉和唐恩,并且被后者连累一度沦为猎魔队的战利品。后来克利夫提出劫杯计划他心底是不赞同的,结果仍然被唐恩拖下了水。为此上次那个力量不输给坎蒂拉性格更恶劣十倍的恶魔塞伦嘲笑唐恩时,他一个没忍住幸灾乐祸了一下——没想到报应来得飞快,逃离卡斯廷王都后竟然倒霉得和塞伦同行。德维特悔不当初曾经打赌输给了这个恶魔,只能答应为他做一件事。在塞伦从另一个同族那里得知弟弟弥乐亚被抓时,绿发魔族毫无反对余地成了他营救计划中注定吃苦受累的主角。
弥乐亚不屑地撇撇嘴——可惜一只小猫做这个动作只显出稚气可爱——满不在乎地说:“这么骂他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不过,还是谢谢你来陪我解闷。”
德维特听出弥乐亚并不认为自己能救它出去,不满地哼了一声:“别想着等你哥哥,他让我来就是要带你走。”
弥乐亚似乎很意外,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看着绿发的魔族——它不知道猫形态下自己这个样子颇有点傻气,让德维特方才那点被轻视的不悦顿时散去。
德维特自认不必跟一个未成年魔族计较,大发善心地宽慰它:“这是你哥哥的安排,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至少要等到晚上,”德维特回答,“还有一出戏没有上演。”
弥乐亚有些泄气。尽管在人类面前它表现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然它总喜欢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比较成熟——它并非不害怕,现在看到同伴更是异常想念哥哥,迫切地想要恢复自由。
好不容易忍耐到深夜时分,石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蹿了进来。
德维特对裴狄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不清楚他用什么办法通过神殿的防守。年少的复仇者从进门起,视线就牢牢地盯在德维特身上——如果目光能化成实质,这个魔族现在已经千疮百孔。
“晚上好,哈威家的小少爷,”德维特的声音绵软而阴柔,“你是来给我送晚餐的?”
“说的没错,今晚的主菜就是你的心肝。”裴狄冰冷的笑容似乎带着血腥的味道,他反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不同寻常的漆白木箭,箭身刻满了像血一样红像蚕丝一样细的纹路——这是他所有附法箭中最珍贵的一种“弑魂之吻”,每支价值一块标准壳晶,即使目标是魔族,只要能击中要害也足以致命!
搭箭张弓,裴狄冷酷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德维特似乎无视近在咫尺的威胁,反问:“你知道这座城里死于我们魔族之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不需要复仇者回答,接着道:“几乎没有平民,都是贵族、商人和某个领域内至少表面上受人尊敬的人。他们有钱、有权、有声望——也有与人结怨的过往。我们杀他们,也是因为你们人类当中有人要我们杀了他们,就像你们的赏金猎人接受刺杀任务赚取佣金,那不过是个简单的交易——你为什么不问问,当初是谁召唤了我们?”
裴狄手中的弓张到了极限,只要一松手,或许他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悲伤就能解脱。可是他紧紧扣着弦,死死地瞪着墙上的魔族,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谁?”
“一个叫汉克森的男人。”
裴狄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与这个名字相适应的人,他愤怒地叫道:“不可能!汉克森男爵是我父亲的朋友,他能获得爵位还是靠父亲的帮助。而且上个月他已经病故了!你以为随便找个死人就能糊弄我吗?”可是他的手却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德维特对着他微笑,好像裴狄是他的情人一样。“朋友?可爱的小少爷,你自己也不相信吧?一个每次上门拜访从来没直起过腰、连对你的贴身侍仆都会说上几句谄媚的恭维、任由你父亲呼喝斥骂从来不翻脸的小贵族——你真相信他是你父亲的朋友?”
裴狄脸色煞白,脑海中浮现起那副发顶微秃、卑微得令人怜悯又厌恶的面容。汉克森男爵出生在一个爵士衔的勋贵家庭,青年时期加入军队,曾经做过父亲的下属,退役后仰赖父亲的关系跻身外席贵族行列。裴狄有记忆开始,这个人就经常出入他家。父亲仍旧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下属,需要的时候差遣他就像差遣自家的仆人,心情暴躁的时候拿他宣泄脾气。裴狄有时候觉得父亲有点过分,但更不喜欢这个人唯唯诺诺的嘴脸。也许正因为他总是在忍耐,终有一天这个受恩于哈威家而抬不起头来的男人,再也无法压制心底的不平做出了极端的反应。
“汉克森召唤我们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他不求我们给予他延长寿命的机会,他只要哈威一家的性命。”德维特音调温柔的话语犹如冬天的雪水流入裴狄的血脉里,“我当时也有点吃惊,那么卑微的灵魂竟然能够燃起如此旺盛的怨恨之火。然而他怨恨的不是你父亲如何对待他,他恨的是你父亲漠视他的女儿被一个有身份的衣冠禽兽侮辱了清白,他恨多年以前他因为你父亲的威逼利诱对一个被你父亲诬陷的友人选择了见死不救……”
“住口!”裴狄大吼一声,急剧起伏的胸膛彰显着他无法克制的激烈情绪。“我父亲、我父亲他……”他说不出口“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身为人子,他怎么会不了解对待家人无可挑剔的哈威子爵,对待别人却是如何的自私冷酷。
“有罪的是你们人类,选择我们来达成见不得光的目的是你们人类,你该仇恨的也是人类——可是谁让我们是‘最邪恶的魔族’?既然我们作恶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担负一切责任是多么顺理成章……”
“不要再说了!”
裴狄松了手,“弑魂之吻”离弦而出——擦着德维特的肋下扎进了墙壁。箭上释放的法力激活了四周的神符,数不尽的银色光纹从墙面上弹射出来,在石室里来回震荡。
德维特只觉得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束缚着他的身体,越收越紧,勒得他开始喘不过气。幸亏外面及时冲进来一群神职者,迅速停止了石室内的神阵运行,客气而强硬地将擅闯之人“请”了出去。
德维特冷眼瞧着裴狄就像个迷路的小孩一样被两名神殿骑士架走,漠然地听亚斯的神棍们重复着啰嗦的警告,直到所有人离开,他才轻轻吁了口气。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戏?”猫形状态的弥乐亚干巴巴地开口。“他们一定会加强戒备,我们怎么逃出去?”
“恰恰相反,这个神殿的人原本就怀疑弓箭手可能会偷偷潜入,现在他果真来过了,他们反倒是放心了。至于怎么逃出去……”德维特阴笑着,故作神秘地说:“如果你那无耻卑鄙的哥哥推测没错的话,他们的内部防御其实隐藏着很大的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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