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尔觉得自己的冷静又一次遭受了瓦解的危险,但他还是成功克制住了。在他以为寻找到达亡魂国度的通路过程必然充满了艰难和挫折时,这个魔族突然告诉他有条捷径,想必任何人都难免心生警惕与猜疑。
“说说看。”他清冷的嗓音完全没有一丝不规则的波动,仿佛只是在听不相干的事。
贝里安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思考一通长篇大论的引题。他注视着有着他契约的人类,目光却好像穿过时间的长河。“你知道魔潮吗?”他像一个教导者,用了个设问式的开头。
伊塞尔微微挑眉,“人类文明灾难与毁灭的源头,魔族永无休止的野心?”他给的是标准的史书答案——大约每隔万年左右,魔界与主物界的通道就会打开,魔族入侵亚斯大陆,人类在诸神的帮助下奋起反抗,直至通道关闭,邪恶被净化,美好的和平重归大地。上一次魔潮发生还是在人类文明的第七纪后期,而预计中下一次魔潮到来还有好几百年。伊塞尔不明白与入侵者同族的对方为何会提起这个。
“每个纪元文明的灭亡实际上都是人类的自我毁灭。魔潮的存在恰好是推卸责任的借口。”贝里安冷淡地说,“魔潮现象是从神战后出现的,魔界与主物质界对接的空间裂缝,造就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但是形成原因不明。我们称它为‘洛比乌兹黑暗航道’。”
听到这个名字伊塞尔就明白过来,“和洛比乌兹之门有什么关系?”
“本质上是一样的,但在能量稳定性和容纳值上有天壤之别。所以黑暗航道也能将你带到冥界,而且对你来说更安全,只要把握时机,在航道生长停止的那一刻进入。”
伊塞尔一怔,忽然脸色微变,紧盯着他问:“难道你的意思是,魔潮已经出现了?”
“还没有,但是黑暗航道已经成形,它正在生长阶段。”魔族的否定与肯定无疑。“不要做蠢事,伊塞尔。我既然告诉你,就不在意你是否会将这个消息流传出去。”显然贝里安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我说过黑暗航道形成原因不明,并且,它的开启和关闭不在任何意志的控制下。不论你们的神明还是我们魔族,都不能对它的存在造成妨碍。可是我要提醒你,你得给自己争取时间,别忘了你要做的事在世俗的法则中是禁忌。神族还没有察觉黑暗航道,魔潮也未开始,你要去那里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伊塞尔知道,如果诸神发现了黑暗航道,那人类所有国家立刻会得到警示,他也就无法保证自己的行动不被发现。冷静,他告诫自己,将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我并没有答应跟你走。”他抬眼,望着魔族,似乎想从对方的神色里捕捉隐藏心底的动机。
贝里安轻笑。“你会的。”他温和地说,“假如你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寻找洛比乌兹之门只能靠运气,也许你明天就会得到消息,又或者再过几十年才有发现。可是冥界的时间流逝会带走的不仅仅是灵魂的记忆,你有多少把握当你找到你父亲时,一切都还能如你所愿?”
“我是人类,贝里安。”伊塞尔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道:“当你们在筹备侵略的战争,我又怎么可能为了我个人的愿望跟着一个魔族离开我的国家?”即使将来他会后悔,他也不能对人类即将到来的劫难视而不见。
贝里安觉得,自己在这个人身上耗费的耐心经常不知不觉超出既有的界限。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与他订立灵魂契约的光明神眷者足够珍贵,他又何必大费口舌?“是我忘记了,这一纪的人类还不明白魔潮究竟是什么。”他的语调不带一丝波澜,“在你看来是入侵,在我们看来,却是为了抵御外敌。”他双眸的色彩瞬间转为黑夜,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轻描淡写地说:“神族不能进入魔界,好不容易有一条空间航道,你以为他们会放弃这个机会?我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主物质界是选定的战场,而你们人类,不过是亚斯神族的工具。”
伊塞尔神色沉冷,暗暗紧握的拳头用力得像要把自己的手骨捏碎。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当这个魔族将他的希望轻易递到手边,他有的不是喜悦而是迟疑。因为此刻他不仅仅是瑞克的儿子,还是卡斯廷既定的君主。
贝里安看出了他的挣扎,他最初的意愿与背负的责任这个时候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当然,魔王清楚该如何在其中一个托盘上多加一根稻草。“王储殿下,难道您还不明白么?”贝里安故意用上敬语,装模作样的神态却不掩饰露骨的嘲讽:“在魔潮到来后,不论您是否是卡斯廷的国王,您或者您的子民,乃至所有人类,都会失去自主的权利。战争的主导权不会属于人类,亚斯诸神的意志将取代你们的意志,你们只需要对你们的神祈祷和服从。所以,无论您留下来成全您的职责,还是跟我走实现您的愿望,对人类遭遇魔潮的命运,根本不会有丝毫影响。”
魔族宛如毒液的“诚实”话语激得伊塞尔脸色发白。但是他并没有因此示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视线笔直地对上贝里安的眼神,轻声开口:“你要什么?你如此怂恿我,又想得到什么?”他没有忘记,当初萌生找回父亲灵魂的想法时,管家先生并不赞同。
“我当然有我想得到的。”贝里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冥界也是亚斯神族的领地,我不能进去,所以需要你去那里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伊塞尔追问。
魔族嗤笑,“你放心,我要的东西不是用来对付人类的。不过等你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明天之前,我的提议都有效。”贝里安欠身,眼角的余光扫过房间左边的侧门,姿势恭敬地行礼道:“容我告退,殿下。”
伊塞尔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里,半低着头想心事,似乎连贝里安离开都未察觉。
过了半晌,连通书房的侧门轻轻打开,布莉琪特公主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的兄长。
伊塞尔惊觉地抬首,意外地迎上妹妹的目光。“布莉琪特?”他呆了片刻,声音发涩,“你……都听到了?”
“是的,哥哥,我都听到了。”公主看起来有点恍惚。
伊塞尔皱眉,“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布莉琪特喃喃地犹如自言自语,“贝里安,贝里安他是——”
伊塞尔食指竖在唇上,制止了她直接说出答案。他向她伸出手,轻柔地招呼:“过来,布莉琪特。”他想她需要安抚和解释。
小公主跑了几步,似乎要扑进他怀里,却又到他跟前时硬生生停住脚步。
“布莉琪特?”伊塞尔望向她,她的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受到极大的困扰。他不由担心,是不是妹妹一时无法接受她听到的那些秘密。
布莉琪特回忆起刚才的对谈,几乎对每一句话都充满疑问。但她觉得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因为最关键的问题是贝里安的提议。她的情绪处于混乱的动荡中,不过思维仍保持着飞快的运转速度。“我一点不想你走,哥哥,我一点都不想!”公主没头没脑地说,她咬着嘴唇,似乎努力克制着激动,“他是故意的,我知道,他想让我听见!”
伊塞尔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贝里安——以魔族的实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门外有人?
“布莉——”
“哥哥!”布莉琪特打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兄长,摆在两侧的手下意识地拽紧裙摆,“如果、如果你去那个地方,还可以回来的,对不对?”她的语调又轻又快,却透着说不出的紧张。
“我想是的。”伊塞尔看出她的不安,柔声安慰:“就像你听见的,贝里安是个魔族。我跟他有契约,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不过至少保证我的性命比别人更安全。”他没有说谎,他能从贝里安的态度察觉,倘若自己是棋子,那也是重要的一颗,想必目前阶段远不到被弃置的时候。
布莉琪特垂下头,心里五味纷杂。她想她是理解哥哥的,因为如果父亲换成哥哥,她也会不惜一切地去找他吧……布莉琪特猛地仰起脸,深吸口气说:“那你去吧!”她的语气很生硬,但当她说第二遍时,却带上了无比坚定的决心,“你去吧,伊塞尔哥哥,去做你想做的事!”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就这一次!”
伊塞尔惊愕地瞧着她。
“这里交给我。哥哥,就像在橙谷的时候你代替父亲工作,你放父亲自由,我也……我也放你自由!”布莉琪特红了眼圈,可是她眼里闪烁的神采毫无动摇,“我了解你,哪怕你拒绝了贝里安,哪怕你将来不后悔失去这个机会,但是你一定会难过。可是我不愿看你痛苦!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伊塞尔哥哥,不是只有你一个斯迪尔德,它同样是我的姓氏,所以、所以你不用一个人支撑斯迪尔德的责任……我长大了,亲爱的哥哥,我已经可以为你分担一部分肩上的重量,我会比你想象的更优秀!”她轻轻地,十分认真地问他:“你相信我吗?”
伊塞尔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妹妹,叹息一声,伸手将她与他的距离拉近。“是的,我从来不曾怀疑,你继承了斯迪尔德与威洛第亚血脉中最优秀的部分……你长大了,我很高兴。”他向她微笑,可是眼睛里却折射出含义相反的光芒。
“哥哥……”布莉琪特担忧地抓着他的手,她敏感地意识到他的消沉。
“你瞧,我多么卑鄙,布莉琪特,就像那时我利用了艾列克——我明知道他一定不会甘心,明知道他可能会孤注一掷,明知道他和母亲根本不会愿意与我和解,但是我需要一个收拢云隼军权的机会,所以我放任他……结果我的目的达到了,以超出想象的沉重代价……”他的眼神充满自责和内疚,“而现在,我又要利用你对我的感情,将一个国家的责任压在你身上……”
“那就利用吧,伊塞尔哥哥。”布莉琪特打断兄长的忏悔,“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布莉琪特,能对你有用,是我最大的心愿。”
伊塞尔摸着她柔顺的发辫,目光划过她青嫩未褪的面庞,几乎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最好的妹妹,但他并不是个好哥哥。
“我愿以信仰的神明发誓,我替你守护卡斯廷,守护斯迪尔德的王位。”她的眼睛仿佛映射出烈日般眩目的光,郑重地向他索取承诺:“你也要以信仰的神明发誓,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伊塞尔凝视着她,许久,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我发誓,以吾主弗尔塞西的名义——我保证我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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