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旋转。
父亲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伊塞尔看到他抬起一只手,像是要确认什么,手掌上沾满了湿热的鲜血。父亲开始咳嗽,那种好像血液淹没喉咙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在伊塞尔的心头。
“我很抱歉……很抱歉……瑞克……”休伯特跪在他身旁呢喃,刻着光明神标记的胸甲沾了更多的血迹,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不要紧……你不会难受太久的,我向你保证。”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额头仿佛瞬间刻上了岁月的纹路。他出声时干裂发白的嘴唇一直在细微颤动,如同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他的眼睛布满了混乱的血丝,看起来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我保证,我刺中了你的要害。我知道你的力量在山谷里用尽了,我知道你不会防备我,所以我一定会成功……别担心,亲爱的瑞克,别担心,你不会受太多苦……吾主巴尔亚会守护你……也会惩罚我……”
伊塞尔看不清,他是不是握住了父亲的手,只看到他俯低上身,凑过来,像在观察父亲死去的过程。他宽阔的肩膀一直在颤抖。
伊塞尔命令自己要看完全部。他的视线对上光明神殿骑士的双眼——当他望着父亲的生命一点一点沉入冰冷的深渊时,伊塞尔也在望着他,记住他的每一个表情。
法师听到父亲急促而虚弱的喘息,还听到他几次试图从喉咙里流出的模糊的音节。他相信父亲一定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能开口。而他除了看着父亲看到一切,听着他逐渐消失的呼吸,什么也做不了。
视界里的颜色一丝一丝地抽离出去,沉没在遥远晦暗的朦胧中,直到最后被黑暗完全吞噬。也许这个过程中当事人的体会通过视觉传染了旁观者——当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图像时,他跪倒在地上,双臂抱着头,好像死去的就是他自己。
伊塞尔深深呼吸,心底来自灵魂的痛楚提醒他活着的事实。他默默忍受这种痛苦,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沉沉浮浮,不知如何能够得救。
“瑞克,你死了吗?”
伊塞尔一惊,蓦然抬头。视野里仍然是死寂无澜的黑暗,但休伯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地传来。隔了好一会儿,就在伊塞尔以为刚才那句话是幻觉时,同样的声音又发出了叹息:
“你真的死了,我的朋友……”
这时是一句肯定句,尽管法师看不到对方做了什么,但能推测骑士似乎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了父亲的死亡。
父亲说了谎,这是伊塞尔的第一个念头。虽然他想不明白既然休伯特肯定父亲已经咽气为什么自己还能听见对方说的话,但显然父亲并非对遭遇不测后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你会恨我么,瑞克?那就恨我吧,我不会向吾主巴尔亚祈求宽恕……为什么是你呢,瑞克?为什么……我遇到的光明神眷者是你?如果你不是,我就不会这么做了。你一定不知道,我不是今天才发现你有光明神力,我日夜祈祷也比不上你拥有的力量……不不,我不是在妒嫉你——那是神赐的荣耀,是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不能揣度的恩惠。你要相信我,我过去从未对它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伊塞尔不自觉地摒住呼吸,他相信正在听见的就是一直寻找的真相。他来不及为骑士言语透露的内容惊讶,飞快转动的脑筋解析着对方每一句话中可能包含的重要信息。
“虽然你从不主动使用吾主的恩赐,但有那么几次危险的时候,你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了这种力量。你真的以为谁都没发现么?也许别人不曾留意,然而我又岂会忽略吾主的光明?我观察了一段时间,终于确定了你是受吾主眷顾之人……是的,我们认识那么久,一起冒险那么久,我有很多机会了解你……可是我从来不说,瑞克,我没透露给任何人,我假装一无所知,我恪守了作为朋友应有的沉默。”
他的语序有些凌乱,他的良心干扰了他的决心。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急需倾诉来发泄心底的积郁,才会对着最能保守秘密的死者喋喋不休。
“我知道你不会愿意侍奉吾主,不会愿意忍受备受约束的生活,你永远是冒险者而不可能成为神的教徒。我那么了解你我的朋友,为了你好我也愿意永远隐瞒我所知道的事实。相信我,如果没有发生那个可怕的意外,如果不是因为达伦——”
休伯特呼吸忽然加重,他好像透不过气来一般,语速又快又陡。
“我没有骗你,真的我已经打算好了以后的人生。我会留在神殿,我只想看着我的儿子成长,看他超越我的成就——我什么都想好了,可是他们告诉我,我的达伦要死了!”
骑士的发声一下显得尖锐而嘶哑,倏忽改变的语调反映出他激烈的情绪波动。
“为什么会这样?魔杯的封印损坏了,达伦没来得及逃离。他们把他抬回来的时候,他的血把被单浸湿了,怎么也止不住……康提大主教的神术失去了作用,每次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很快又会裂开……你知道吗?我恨不得能代替他去承受痛苦!假如这就是命运在惩罚我过去的错误,为什么受罪的却是无辜的达伦?”
魔杯?伊塞尔捕捉到这个词,隐没在黑暗中的瞳孔骤然一缩。
“达伦……达伦和你一样,是吾主巴尔亚的神眷者。可是康提大主教说他的神力不足,抵挡不住日益侵入他体内的魔力。大主教告诉我,除非他能融合别的神眷者的光明神力,才可能战胜伤害他的邪恶苏醒过来。我那时立刻就想到了你,瑞克,但我想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这是令人痛苦的选择……你得相信,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一直都是,能够认识你是我的幸运……我不想伤害你,瑞克。可达伦还是个孩子,我还没机会做个好父亲,我亏欠他太多了……你也说我应该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手,不是吗?是的,同样是父亲,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必须救他,我不能眼看着他死!我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别再流血,那简直像噩梦一样——是的,当然,我承认对不起你,我最重要的朋友。所以你尽管怨恨我吧,最好永远别原谅我,所有的罪都由我承担……吾主巴尔亚见证,我愿接受任何惩罚,哪怕死后万劫不复——但首先,我要让他活下去……”
骑士自言自语,又像在与看不见的人对话,虽然没有回应。
“……死亡只是让灵魂回归冥界,那一点儿都不可怕,记得我们有好几回曾与死神面对面。那次我的肠子差点被扯断的时候,你还开玩笑说,真的断了可以打个蝴蝶结接起来,当时和我们组队的女法师听得脸色都青了……”
他回忆起过去的时光,缅怀每一次的并肩作战。他的思维异常跳跃,说得断断续续很不连贯,却把一些细节表述得清清楚楚。他不时发出低沉的、模糊不清的笑声,宛如抽泣。
“所以你看,死亡并不可怕。”最后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以一种不可扭转的语气说:“但是,达伦不行。”
休伯特说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伊塞尔在这一片悄无声息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当他感到一丝忐忑时,他听见骑士用格外冷冽的音调轻轻吐出:
“圣光——回归!”
伊塞尔心中一颤,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个人,不仅杀了父亲,还试图毁灭他的灵魂!大法师塔莫托齐的话以及赏金猎人约克夏的招供又浮现心头。想起骑士之前携带的那顶能够储存高阶神术的荆棘银冠,他相信父亲的这位好友早已处心积虑预谋良久。
背叛者当然不可能成功。漆黑之中伊塞尔感觉不出任何变化,只听得休伯特的语调陡然高昂:
“怎么回事?这、这是什么——”
骑士的言语渐渐模糊,就像有一层厚厚的隔膜慢慢铺开,挡住了声音的传递。伊塞尔勉强辨别出对方接连念出几个神术名词,无一不代表了光明的冷酷。不过显然休伯特·金没能得到希望的结果,一直大声叫喊着什么,他只听清一声慌乱的高喊:
“这不可能!”
然后,整个世界归于沉寂。
浓稠的黑暗好似破晓后的晨雾飞快退散,拉克塞图的光之河倒映在眼底闪闪发亮。他犹如刚刚从一个噩梦中清醒,手心里布满了冷汗。
“您感到满意么,法师先生?”帕莱尔没有温度的声线钻入耳中。
伊塞尔应声抬头,他看着死神使者冻结的双眼,目光仍有一丝恍惚。不过他的神志很快返回现实,从地上站起身。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此刻内心的跌宕:“帕莱尔先生,或许您能为我解惑——为什么我父亲的记忆一直延伸到他死后?难道那时他其实还活着?”
“这不奇怪。一些意志坚定的人,他们的灵魂比别人强韧,在死后也能够不同程度地感应外来的消息。譬如那些古老遗迹中居住的幽灵便是如此,它们逃避了冥界的召唤,人类的很多书籍从而记录了它们的传说……灵魂的力量,比人类所知道的都更加奇妙。”不死者向前伸出手,流光溢彩的记忆球从拉克塞图的光华中浮起,轻盈地飘至他的掌心。“您还有什么疑问?”
“……不,没有了。”帕莱尔冰凉入骨的声音让伊塞尔沸腾般的心情完全冷却下来,他想了想,微微摇头,“我都明白了。”
至此,伊塞尔终于明白了父亲被杀的起因。即使好不容易展露出来的真相仍然包含着谜团,至少他已知道该走哪个方向——只为了这一点,他的感激也真心实意:“谢谢您,帕莱尔先生。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我希望您记得……”未尽的话语无声湮没于紧闭的唇线,帕莱尔蓦然转身,黑袍笼盖的背影即使拉克塞图的河水也无法照亮。
这位不死者用冷漠的语调为伪亡灵的旅程定下了终点:
“走吧,法师先生。您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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