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伦斯的马车拐进阿耶罗区红芍药大道,直接开进了尤嘉叶公爵府,穿过贯通花园的车道停在了主宅的正门前。伯爵快步下车,在管家的问候声中走上台阶。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和全身罩在斗篷里唯独胸前徽章表明了身份的法师。克拉伦斯进门后上了二楼,朝书房旁的一间会客室走去。侍卫们自觉留在门口,那位法师却跟着伯爵一道入内。
偌大的会客室里,尤嘉叶公爵正同另一位客人路克谢公爵低声交谈。当见到他的儿子和法师进来,两人同时从沙发椅站起,面向法师躬身致意:
“日安,伊塞尔殿下。”
“日安,路克谢公爵、尤嘉叶公爵。”伊塞尔脱下斗篷随手交给克拉伦斯,礼貌地点点头,抬手说:“请不必多礼,两位老师,除去上次的联络,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当年路克谢公爵和尤嘉叶公爵都曾分别在视察领地期间,被瑞克秘密邀请去为年少的伊塞尔讲解关于国事政治方面的课程。虽然时间并不长,但此时伊塞尔一声“老师”无疑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两位公爵连忙谦虚几句,随后分别落座,克拉伦斯则坐到了伊塞尔那一边。
尤嘉叶公爵率先开口,诚恳地道:“殿下,首先我和路克谢公爵要向您表示歉意,事实上,我们都曾经得到过关于翡翠谷玛尔马勒行宫内一些异常动向的消息,如果我们给予足够的重视,说不定可以避免那个极坏的后果。”
伊塞尔语气平和地回应:“我明白你们的为难之处,我父亲的不幸与你们无关。”
从大局角度,五个议政公爵与一个强势的摄政有利于平衡。从个人角度,他们却不见得高兴有这样的权力竞争者——谁能保证每个人都愿意从大局出发?因此根据塞利恩王制定的规则,正如父亲瑞克会邀请两位公爵担任他的老师,但不妨碍父亲一贯只相信自己的军队并与议政会保持距离的态度——同样的,他接受克拉伦斯个人的友谊和忠诚,但始终对拥有议政会席位的尤嘉叶家族保持警惕和疏离。当然也许今后他要学会适当纠正原先的立场。
尤嘉叶公爵会意地笑了笑,既然在这件事上取得了谅解,便开门见山地表明这次约见的主要意图:“殿下,请恕我冒昧,我和路克谢公爵都想知道,您对后天的议政会议有多少把握?”
伊塞尔淡然反问:“我以为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说清楚了,是什么原因又让两位忽然感到忧虑?”
“您记得我曾跟您谈起韦庞公爵么?他的立场一直倾向女王,只不过基于议政会需要共同意志,在重要的问题上仍然能够保持公正——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一次的行为让我们惊讶。然而更令我们惊讶的是最近发现的一件可能极为严重的事,虽然消息的可靠性还没有完全确定,但如果是真的,也许很多情况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伊塞尔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尤嘉叶公爵微微压低声音,敛容道:“云隼军团下属第二步兵团新任的副团长年纪轻轻,来历颇为神秘,他进入云隼没多久,不过提升很快。有人私下告诉我说,他极可能是议政会某一位公爵的私生子。”
“你们怀疑是韦庞公爵?”
“是的。除去我们,埃弗雷德公爵尚未成婚,福伦科公爵子女众多。唯有韦庞公爵,多年前公爵夫人为他生育了两个女儿后再无所出。韦庞家女性的继承权总是排在最后,谁都认为他想要个男孩,以免将来爵位落进侄子手里。”
伊塞尔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倘若确有其事,很难说韦庞公爵没有染指军队的意图。”
不管韦庞或者其他公爵,只要拥有议政会席位的雉羽花家族,任何一个家族成员或相关人等,都不得加入军队——这是开国君主塞利恩定下的铁律。尽管玛瑙山战争之前这条规定其实已经出现动摇迹象,但最近二十年它又恢复了原有的坚固性。故而虽然云隼军团至少一半军官出生于贵族家庭,但绝不包括议政会的五大姓氏。
卡斯廷不像阿诺维亚的传统豪门对血缘的纯正有异常苛刻的偏执,如同当年的西格妮公主因为王后的宽容被接纳为斯迪尔德,那个副团长要真是韦庞的私生子并且得到他的重视,同样可能在掌握半个云隼军团后光明正大地冠上家族姓氏。那样的话,不仅会打破议政会内部的平衡,更是破坏了议政会与王权之间的平衡。
路克谢老公爵的神情也不似平常的和蔼,他微微点头肃容道:“看来您理解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假如韦庞公爵真的同威洛第亚的艾列克有秘密协定,‘军队’果真当得起作为诱饵和报酬的分量。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低估了您的这位兄长,尤其在得知瑞克殿下去世的真相后。”
老绅士很注意没有直接提及女王,但一旁的银发公爵就不那么客气了,插口说:“他和女王为了私欲可以出卖一切,现在我才体会到当初先王种种安排的用意。”
“所以,对待重新任命摄政的会议,我们认为更需要万无一失的慎重。”路克谢公爵用这句话解释了他们开头的提问,态度郑重地看着伊塞尔道:“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给您一个承诺,假如您能阻止艾列克·威洛第亚成为摄政,您将会得到路克谢和尤嘉叶的全力支持。”
老绅士的目光就像他的年龄一样给人压力。伊塞尔听懂了所谓“承诺”的隐含意义,面上仍然维持不动声色的淡然,语调平和地答道:“我明白了。”
显然王子殿下不打算亮出所有底牌,公爵们也不以为忤,他们的承诺同样是有条件的。
尤嘉叶公爵又说起另一个问题:“至于您上次提到神殿……殿下,您是当事人,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史丹佛大神祭的举动?也许您不是很了解,这些年史丹佛阁下和女王陛下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友谊。我们也可以看作此事是那位大神祭出于私谊的个人行为,并不代表神殿固有态度的改变。”
伊塞尔眉间微蹙,道:“我宁愿首先往最坏的方面做打算。我不以为一个在风神教身居高位的神职者会不了解死者与活人的区别,会不明白女王和艾列克的真实意图,更不会不清楚以他的身份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能被解读为教派的立场。”
尤嘉叶公爵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冽,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其实他说的这些他们都想得到,但对他的结论仍有所保留。毕竟从领主混战时代、统一皇朝到五国并立,也只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光明神教。而风神教自立国以来一向谨慎地保持超然立场,即使亲近一位对教派好感的君主也无可厚非,也许在具体行动上出现了偏差,但不能就此定论为风神教整体的偏差——要真出现了偏差,这个问题将牵扯到王国与教派的方方面面,可不是他们坐在这里私下交换意见就能解决的。
尤嘉叶与路克谢公爵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好吧,既然您坚持,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提议议政会向风神殿发出质询。”
伊塞尔心里对他们的保守十分不以为然,但也不便为此争论,毕竟他的推断目前仅仅立足于对史丹佛一人的怀疑。接下来会晤的时间没持续太久,他很快便起身告辞。
在离开前尤嘉叶公爵问他:“殿下,若是以弑父之罪控告您的那位兄长,您是否有对方无法推翻的证据?”
伊塞尔听到“弑父”一词,眼眸深处的蓝骤然转深。“证据?”他的嘴角勾出一抹复杂的意味,平静地说:“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尤嘉叶望着儿子送王子离开,转头对老公爵道:“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乘上他的船,何必还要‘假如’?”
“一条新船总是需要试水的。何况这么多年我们和他真正的接触非常有限,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多增加一些考验和观察没有坏处。”
银发公爵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地说:“也许该值得庆幸,我们与这位殿下有限的接触,至少远比女王陛下和艾列克先生对他的了解要多得多。”
克拉伦斯的座驾在中途停下。伯爵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静静地目送伊塞尔登上了另一辆前来接应的马车。
车厢因为急速的行驶微微震颤。伊塞尔靠着椅背,摊开右手,精神力漫不经心地调动着隐藏在空气中的火元素。一朵火焰构成的六瓣花浮现在掌心,其中一瓣突出拉长,如同鸟的尾羽,格外醒目。
伊塞尔凝视着燃烧的花朵,想起了曾经在某本植物图典上看到的一句话:“六瓣雉羽花,花型大,鲜艳夺目,总有一片花瓣与众不同。”
路克谢、尤嘉叶、埃弗雷德、韦庞、福伦科——这五个组成议政会的家族,纹章上都有雉羽花图案,区别在于着重突显的花瓣位置各不相同。而那与众不同的第六片花瓣,只在手握王权的斯迪尔德家族纹章上才能看见。塞利恩王用一朵花把自己和五个盟友的后代拉在一起,用联姻不断加固——回溯两百多年,五个家族都曾有嫡系子女作为君主的妻子或丈夫被载入斯迪尔德族谱。比如早逝的先王后,就是路克谢公爵的长姊。
未来自己也可能得在这些姓氏里选择一个女性的名字。除去三代以内出现过的韦庞、路克谢,可惜尤嘉叶这一代唯有克拉伦斯一子,剩下埃弗雷德似乎还有姐妹,而福伦科却有五名嫡女……
火焰之花在掌中熄灭。
议政会内部不和,军方在玛瑙山战争之后与议政会隔开泾渭分明的界限。伊塞尔想,如果他要坐上那个至高之位,就得改变在橙谷养成的某些观念,包括对雉羽花的认同感,以及必要时学会信任他们……
伊塞尔在心底微微冷笑,手指掀开遮滤光线的纱帘,窗口狭窄的视野里容纳着辽广的天空。一缕缕棉絮一样轻薄的云彩,在淡蓝的背景中悠然浮过,向着没有界限的天际不知道飘向何处。思维不受拘束,可以跟着它们一同游曳,然而终归会落下——因为他在大地上行走,他的路,离终点依然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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