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渡水看着火堆上冒着热气的锅,闻着锅里飘出的香气,口水咽了又咽,自语道:“萧老弟去迎个新亭主继位,该不会吃饱喝足了再回来吧。”说是这么说,手中拨火棍仍时时注意着火候。
离这山谷几十里以外的玉皇顶飞瀑争流,云海茫茫,深林幽谷中的渡生亭总坛弥漫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六艺斋六位斋主站在大殿门口,问礼斋斋主孔儒朗声道:“渡生亭第八十三任亭主为金童吴连雨。”在场数百人均颔首。渡生亭亭主向来由金童玉女之一继任,而其中就看两人的自身资质以及在六艺斋培养后各方面的能力。孔儒继续道:“请五火堂各堂主引亭主玉女完成继任仪式。”
话音落下,闻乐斋斋主旷师举起手中洞箫,幽深之乐汨汨流出,袅袅不绝。箫声中,吴连雨与玉女寂云影缓步走入大殿。
神火堂堂主引领两人叩拜历代亭主。二人看着各个摆放历代亭主骨灰的小坛子嵌在双手掌般大的小洞中,有的刚刚合适,有的深广阔大,也有的还装不下整只坛子,露出了一部分在外。二人早已知晓,这些放置骨灰坛子的小洞均是历代亭主在继位时本人用双掌打出来的,功力有深浅,因此这小洞也就有深有浅,不一而足。吴连雨在心中暗暗比划自己的功力能达到哪个洞的深度。
叩拜已毕。香火堂堂主引领二人来到大殿西侧一排万年檀香前,右手一挥,其中一支细如毛发的檀香瞬时点燃,红星一闪而过,整支檀香随即成灰。香火堂主虽只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这其中运气点香而不波及其余香支,亦不激起地上千年所积的香灰,这份手上功夫拿捏得不差毫厘,让在场众人不由得都在心中赞了声好。
烟火堂主萧绝漠笑道:“五年不见,三弟的功夫精进不少哪。”香火堂主莫君笑朝二哥萧绝漠咧嘴一笑,其余人却仍都保持着一脸肃穆,毕竟这是亭主继位的重大时刻,但萧绝漠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不以为然,众人早就知他脾性,也就由得他去。
香火堂主莫君笑点头示意,吴连雨双掌从胸前缓缓推出,寂云影双掌则从头顶处缓缓拍下,当两人四掌相触时,整排万年檀香倏忽而燃,数百点红星闪过,同时燃尽成灰。莫君笑一笑而退,其余众人均点头赞赏。吴连雨运气点香,寂云影运气压住香灰不致飘散,最妙的不是两人的功力,而是这份恰到好处的默契。吴连雨朝寂云影望了眼,见她眉梢一跳,随即恢复常态,不禁有些疑惑:“云影刚才拍下的那一掌似乎有些真气凝滞,虽然及时补救了,但她是不是过于紧张了?还是等继任仪式结束了再问她吧。”
此时烛火堂堂主已过来引领二人,三人走到大殿东侧的两列舍生烛前。两列舍身烛各有九支,吴、寂二人身前的第一支舍身烛有一人来高,往后每一支均比前一支高出三尺,且每两支舍身烛间相隔三丈。吴连雨接过硬弓火箭,后退六步,沉腰跨步,拉弓搭箭,“嗖”的一声,箭若流星,斜窜而上。此时寂云影身形一动,一条带火软鞭也已运气挥出,矫若游龙,顺势而上。
火箭火鞭均点到第五支舍身烛时,火鞭鞭稍突转,卷住一旁的火箭一拨,利箭带火掉头呼啸而至,众人未及反应,火箭已直直射入吴连雨胸膛,血溅当场。肤肉烧焦的刹那,刀光一闪,寂云影雪白的脖子上一条殷红霎时散开,匕首,软鞭均跌落在地,软鞭的火焰扑腾几下也归寂灭。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全都跑上前救吴连雨,萧绝漠却扶住倒下的寂云影尸身,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水。见到众人扶着吴连雨过来,萧绝漠摇了摇头。这一摇头对众人来说是不能从寂云影口中知道什么了,对吴连雨来说是心中的一角碎裂。
吴连雨跪在地上,伸手抱过这个明天就要成为自己新娘的女子,完全听不到周围众人的谈论,也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胸口的伤痛,只是望着怀中人欲哭无泪。
萧绝漠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失去所爱的神情,不禁想起当年儿子萧迹因丧妻之痛而万念俱灰的最后时光,心中难受,听众人还在争论要如何处置寂云影的尸身,当下便道:“死者已矣,我们好好安葬寂姑娘,让亭主去休息吧。”众人听萧绝漠这么说,也知此时最重要的是新任亭主的安危,当下便有人去扶吴连雨,有人要去接过寂云影的尸身。
失神的吴连雨突然拨开众人的手,自己抱着寂云影站起身,伤口立即裂开,他却恍若不觉,众人见此,均是黯然。
萧绝漠叹口气,出手如风点了吴连雨的几大穴道。吴连雨身子一软,便倒了下来。萧绝漠伸手接住这年轻人,刚要让人将他扶走,眼中忽映入一图,不由猛地一震,抬手止住了要过来的人。
“二哥,怎么了?”莫君笑见萧绝漠神色不对,不由上前问道。萧绝漠对着莫君笑摇了摇头,先帮吴连雨敷上金疮药,低头见吴连雨脸色灰白,满是悲痛,心中不忍,但一眼又瞥见他胸口血迹斑斑的墨竹素琴印记时,脑中霎时出现一个老人临终的凄怆,胸中热血上涌,便解开了封住吴连雨的昏睡穴。
萧绝漠开口向六艺斋六位斋主发问道:“各位斋主,亭主是怎么来渡生亭的?”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如要怀疑,也该问寂云影的来历才是。不过六艺斋虽负责金童玉女的人选与教导,却要经五火堂五位堂主的一致裁定,既然此时萧绝漠问起,听书斋斋主掉文便道:“第八十三任亭主吴连雨,五年前由义母何南荣带来渡生亭,后经——”
“何南荣?四弟的女儿?”萧绝漠打断掉文的话,满是狐疑地望向烛火堂堂主何足算。何足算见萧绝漠的神情,不由疑惑道:“二哥,是我女儿带亭主来的,其中有什么差错吗?”神火堂主谷漠浑忍不住道:“老二,到底怎么回事?”萧绝漠道:“我想现在就问南荣侄女几句话。”
事到如今,众人都已明白显然烟火堂主对这个亭主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况且刚刚经过寂云影的死,众人也不得不谨慎。何足算便立即派人去叫女儿来大殿,却见萧绝漠让烟火堂副堂主郭和一同前去,不禁皱眉道:“二哥,你这是干什么?”萧绝漠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出事了。”
此时吴连雨醒来,萧绝漠拿出怀中的一块制作奇巧的金片,道:“你还记得吴岸杨吗?”吴连雨原本满心都是寂云影的影子,突然听到“吴岸杨”三个字,看到印着与自己胸口一模一样墨竹素琴的金片,顿时犹如晴天霹雳,一把抓住金片,嘶声道:“这是我爷爷的印信!怎么在你这里?”脑中顿时一片混乱,一下子爷爷的死,义父的死,寂云影的死,全都冲向脑际,吴连雨突然如疯了般扑向萧绝漠,喊道:“你害死他们,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萧绝漠一指点出,吴连雨仰脸便倒。
“哎哟,连雨!”何南荣一身雍容华贵的装束跑到吴连雨身边,见吴连雨只是被点了穴道,才转过身满口嘲讽道:“见我们孤儿寡母,谁都可以欺负到头上了。”眼睛不无鄙夷地望向郭和。
郭和一脸肃穆,走回萧绝漠边上,始终不发一言。
何南荣又转向何足算委屈道:“爹,女儿身体不适,难道还硬要押来不成?”何足算沉声道:“南荣,别说了。”
何足算妻子早逝,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事事迁就,溺爱过度。何南荣嫁人后,丈夫“长枪复胜”又对妻子言听计从,使得她事事都以自己为尊,稍有不顺她意就冷眼讽语,要不就寻死觅活。自从五年前回到渡生亭总坛后,烛火堂众因碍着堂主不予得罪她,即是别堂众人也都对这刁蛮妇人避而远之。
郭和是渡生亭中出了名的“铁判官”,平生除对堂主萧绝漠敬服外,即使是亭主也丝毫不露以颜色。萧绝漠不在总坛的这些年,烟火堂诸事务全都是由郭和代理,要不是因郭和借自己对制烟一道资质有限,始终无法制出七色彩烟这个出任堂主的必要条件为借口屡次推却堂主之位的话,萧绝漠早就放下一切逍遥自在去了。
现在何南荣对把她硬是“请来”的郭和指桑骂槐,郭和虽然不说什么,何足算已是赶紧阻止女儿再胡闹下去。何南荣见父亲不帮她反而给予斥责,心中很不是滋味,刚要开口再说,身后吴连雨的声音忽然道:“干娘,我想问萧堂主一些事。”
萧绝漠看向吴连雨,见他脸色虽然还很差,神色已宁定许多,心中又想起儿子当年的样子,不由又是一阵心痛:“迹儿要是能像这个年轻人这样,就不会……”
“萧堂主,我爷爷的印信怎么会在你身上?”
“吴岸杨老先生亲手交给我的。”萧绝漠继而反问,“请问吴老先生现今何在?”
吴连雨想起祖父,心下伤然,道:“我爷爷五年前已过世了。”
萧绝漠目光灼灼,凝视吴连雨,道:“请亭主把来渡生亭前的事仔细说一遍。”在场不论谁都看得出此事已不是身份质疑这么简单了。
吴连雨眼中悲痛之色越发深沉,定了定神,才道:“五年前的一天夜里,我被浓烟呛醒,才发现已身处一片火海之中。我在房中叫唤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就在快要撑不下去时,一人自外冲进来救了我出去。我出来后,发现爷爷不在,便央求他去救救爷爷,那人便把我交给他妻子,又冲进火海,可是却再也没回来。”叙述至此,吴连雨已有些哽咽。
萧绝漠语气中有股强压的怒气,接口道:“救你的人是复胜,而他妻子何南荣就带着你这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孩子投靠他的父亲,是吗?”吴连雨尚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没在意萧绝漠的语气,自顾点头道:“干爹救了我,又为救我爷爷而死,干娘因为我吴家而承受丧夫之痛,对我视如己出,这份恩情,我吴连雨粉身难报,在有生之年必要让干娘安康喜乐。”这番话说得情致意满,众人不由都点头称是。
“连雨有这番心,也不枉干娘所受的种种苦了。”何南荣满脸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想到这义子今日继位为主,今后谁还敢对自己有丝毫不恭,想至此,不禁干笑道:“萧二伯,你说我们家连雨的这份孝心如何?”何足算见女儿竟不顾长幼地威胁起二哥,刚要开声训斥,“啪啪”清脆的巴掌声,何南荣脸上立即肿起了两个掌印。
所有人都看到了萧绝漠眼中的怒火和还在微微发抖的手,但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何足算教女无方心中有愧,吴连雨无言以对外,其余众人心中均觉痛快。
何南荣见众人脸色,才惊觉自己刚刚是说过火了,不禁捂着脸默不作声,转身便要离开。
萧绝漠强忍下心中愤怒,冷然道:“为什么要杀吴岸杨,烧吴家?”
萧绝漠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在当场。吴连雨更是直直盯着萧绝漠,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何足算踉跄上前拗住萧绝漠的肩,颤声道:“二哥,你……你说什么?”何南荣脸涨得通红,声音有些哆嗦:“我夫君为救吴……吴岸杨而死,你,你怎么血口喷人?”
萧绝漠看着眼前的四弟这几年来苍老多了的面容,心头一阵怅然,长叹一声:“想不到四弟一生行善,竟有你这种丧尽天良的女儿。”话音刚落,萧绝漠一闪身已反手扼住何南荣的喉咙。
这几下动作快到极致,就连离何南荣最近的吴连雨也完全未有反应。不想二哥要突下重手,何足算大叫:“二哥,不要!”刚迈动脚步,萧绝漠手上一用劲,何南荣痛苦地叫了声,却喊不下去,眼中出现了惶恐的神色。何足算忙定住身形,急道:“二哥,南荣怎么会杀人?你不要听信他人之言。”
一旁的谷漠浑原本就对萧绝漠此番的奇怪行为诸多不解,这时也急道:“老二,到底是怎么回事?”萧绝漠手略松开些,对谷漠浑道:“大哥,你一向最是公正,今日之事换了是你也会如此。”谷漠浑一听之下,知萧绝漠的用意,便不再多说。
萧绝漠转向吴连雨道:“这印信是你爷爷贴身之物吧?”吴连雨凝视手上的金片,郑重地点了点头:“从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