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鸿王六年春三月,彭侯刚始出大荒,以天最之命告王,使革命,伐不道。
我向着仙人所居的高山行去——那座山是叫萦吗?多么奇怪的名字。一路上,我嚼着野草,捕杀偶尔遭遇到的各类野兽——野兽的数量并不多,全都奇异得难以名状,或者似虎而小,或者似豹而有蹄,每隔三两天,总能猎到一只。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吗?当我失落的时候,它把渺茫的希望递送到我面前,但当我捉住这希望的影子,竭力去追寻,希望却又像云雾般飘散了。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萦一直远远地就在前方,却丝毫也不见接近。我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知道自己双目赤红如火,心底焦躁不安,我从未沉沦到这样近乎颠狂的状态中过!
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那一瞬间,我即将疯狂的那一瞬间。当我终于停下脚步,拔出腰间的“血剑”,用尽全身力气向萦掷去:“去死吧,狗屁仙人!”“血剑”如一道陨星所带的赤色尾翼,直向前方飞去。突然间,我感觉四周的环境在飞速地改变中,树木、草原,都模糊成线状掠过眼际,就仿如我正以从来没有过的惊人速度,跟随“血剑”一起向前飞纵!
转眼间,我就来到了萦的面前,我看到陡峭的灰色岩壁就在身前不到一丈处,而“血剑”深深地插入岩壁中,并且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初见时那种刺耳的鸣响。岩壁开始晃动,无数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坠落,呼啸着,就砸在我的身边。我忘记了躲避,只是呆呆地望着“血剑”,喉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攫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岩壁在“血剑”的振动中,终于龟裂了,仿如张开了可怖的黑色巨口,“当”的一声,“血剑”掉落在地上。不,不仅仅是血剑,还有一块红色的玉石,从岩壁的裂缝中滚落出来,滚落到“血剑”边上。那就是我所追寻的宝玉吗?我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急忙弯下腰,一手捡起了红玉,一手握住了“血剑”。
“你不能取走它,它落于下愚之手,必将祸患无穷!”听到心中响起的这个声音,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仙人终于出现了。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胜利者对拜倒在脚前的俘虏似的喜悦和嘲讽,完全不理会他的警告,就要把红玉揣入怀中。
但是,我的手被攫住了,被没有形体的什么东西攫住了,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毫不犹豫地,我挥起“血剑”,向面前那个模糊的虚影斩了过去。心中、耳畔,同时响起一声惊呼,虚影陡然散去,我另一只手上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因为惯力,手猛然向内扭曲,把红玉狠狠地砸在自己胸口。
胸口一阵剧痛,我感到一股强大而火热的力量从宝玉直传入五脏六腑,就仿佛吞食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似的。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眼前是鲜红的一片。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血糊住了眼睛,但很快就惊恐地发现,那是四周的环境再次改变了。我身处于一个艳红的世界中,草原消失了,绛桑消失了,萦也消失了,四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红色的地面和红色的天空,在远方不可知不可达之处,浑然一体地交融着。
我缓缓地直起腰,游目四顾,我立刻发现这红色的世界中不仅仅自己一个人,在我的左前方,正有一个人慢慢地悠然地走近。这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目陷,长相非常奇特。
那是谁?那不是和鸿王所描述的梦中的天最是一个样子吗?我再度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这个人,我肯定曾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虽然从前在听鸿王描述他的相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那个人继续缓缓走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是的,我曾经以天最之名托梦给威鸿。”他确实是在说话,和那个仙人将思想直指入人心的方式不同。他的声音如金属交击,那样的刺耳,却又给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使人想继续听下去,就像少年初次饮酒,酒浆割着他的喉咙,刺着他的脏腑,是如此的难受,但他仍会忍不住再去喝第二口,直到习惯并且爱上饮酒为止。
“曾经以天最之名?那么你究竟是谁?!”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血剑”。这个人给我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初战鹏王的时候,见到仙人的时候,甚至身处苍茫无际的大荒之中的时候,都不曾产生过如此的压迫感。
“你听仙人孤弘说到过上人、仙人和至人了。你可知道,下愚并王,上人一王,仙人无王,至人皆王,”那个人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而我,就是上人之王。我是蒙沌。”
上人之王?孤弘?蒙沌?我的内心猛然被塞入一大堆自己所从未听闻过,从未想象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的概念,混乱成一团。向前望去,那人金色的面孔在赤红的世界中耀得我眼睛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你……你为什么要冒充天最……”
“没有天最,”那个人微笑着,但笑容是如此的可怖,“孤弘告诉过你,由先祖所化生的、会护佑后世子孙的天神,其实根本只是人类幼稚的幻想而已。威人的祖先最吗?还有畏人的祖先畏,你的祖先辅,他们都死了,简单地死去了,化为乌有了。我没有冒充任何人,我只是借用你们头脑中的幻想,指引一条明路给人类而已。”
“明路?就是要鸿王对抗鹏王,使战争爆发,血流飘杵吗?真的可能胜利吗?!”了解到鸿王的信仰原来根本是虚假的,他根本是被眼前这个可厌的什么“上人之王”给愚弄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不感到愤怒,反而油然从心底产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或许,我一直在嫉妒鸿王,嫉妒他获得了天神的垂示,而比他更强的我却没有……
对方依然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发现自己心中卑鄙的思想了吗?不,我没有愚弄他,只是以他的智力——不,以你们人类的智力,根本无法理解宇宙的真相,因此他便自然而然地将我投影成了他所希望的模样、姓名和身份。可能胜利吗?必须胜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我才要发问,他却直接回答道:“时间来不及了,快带着南之雷玉回去,并且尽快搜集齐其他的宝玉吧。我会帮助你的。大劫即将到来,大劫总是藉由下愚的****而逐渐萌芽,此次,****的种子已被播撒到人类中间去了。有你、威鸿和宝玉的力量,应该可以推翻畏鹏,使人类尽快稳定下来,也许可以将大劫后推一千两百年……”
“什么大劫?什么一千两百年?”我大惑不解。蒙沌诡异地笑着:“去吧,总有一****会明白的。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一千两百年后,咱们有缘再见。”话才说完,他伸向我的手突然展开,手心向上,立刻,我看到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冲天际。艳红的世界被撕裂了,如晶莹巨剑割开了红色的丝绸,转瞬间白光就充满了整个天地。我也被包裹在这白光中,不自禁地闭起了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融化。
我能够感觉自己的手,尚在,自己的脚,尚在,自己的整个躯体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不能动。白光逐渐消散,我发现自己飘浮在虚空中——除了自己,万物皆隐的虚空,没有大地,没有天空,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光亮。整个虚空呈现一种奇特的灰色,灰色中似乎又透出一线淡淡的深蓝,但是,想要捕捉住这深蓝一线的时候,它却又隐没了。
我见过这种颜色,那个仙人——他叫孤弘吗?他所穿的袍子,就是这种颜色的。心中隐约浮现出一帧迷糊的印象:还有一个人也穿着同样颜色的袍子。是谁呢?我想不起来,太久远了,似乎在百年以前,又似乎在千年以后。
四周没有光亮,就呈现着这样奇特的灰蓝色。虽然在没有光的情况下,我的眼睛应该什么都看不见,面前应该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分明知道,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睁开,自己是用心在看。
用心可以看到一切,弗远勿届,无微不显,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后。身前,身侧,身后,此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这就是宇,混沌未开的宇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知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知觉又再度恢复,其间流逝的时间恐怕漫长得无法计数。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再次看到那寂黑、宁白和炽红三种光芒在眼前晃动,“风璜”、“云玦”和“雷琮”,就虚悬在我的头顶上方。
“原来你在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如金属交鸣的刺耳的声音,“一千两百年,又见面了。”
几乎同时,我的心中也浮现出了仙人忽荦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你,你适才到哪里去了?”
我想要定下神来,但心脑中都中极度地混乱。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耳边的声音和心中的声音不再响起,他们似乎在等待我做出反应和解释。我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我受命出使阵国,在渝国落脚的当日晚间,终于等来了素燕,素燕带来了“云玦”,深无终持有“雷琮”,而蒙沌则放出了“风璜”……
蒙沌,是的,这个人叫做蒙沌,上人之王蒙沌!一千两百年前,我曾经在大荒之漠更南方的绛桑之野见到过他……那么,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彭的逐子、郴的客卿峰扬,还是彭的建国始祖、谥号肇侯的彭刚?!
究竟有几个自我?那一切,那清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究竟是峰扬在梦中变成了彭刚,还是彭刚在梦中变成了峰扬?哪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就在我无比迷惑的时候,那金属交鸣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我的眼前骤然一亮,有什么区别呢?峰扬也好,彭刚也罢,不都是人类吗?有什么区别呢?今生前世也好,梦幻交织也罢,不都是自我吗?有什么区别呢?我只需要知道,在今生今世、今时今地,我是郴国的客卿峰扬便可以了。那一千两百年前的彭侯刚的记忆仍然残存在我内心深处,但那对于峰扬的人生会产生丝毫影响吗?
要说唯一的影响,大概是这段记忆再度回想起来,不禁使我唇边流露出一种深刻嘲讽的微笑。我想起了史书上的记载:英勇无敌的彭刚,为了寻求神明的谕旨,独自一人进入大荒整整半年的时间,终于,他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获得了天最的指示,于是携带这指示给鸿王,要他革天命,伐无道,开创一个崭新的王朝!
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哈哈哈哈,其实绛桑的顶端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可笑,我终于弯下腰去,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忘记了一切,包括虛悬在头顶的三件神器,包括站在身旁的素燕和深无终,也包括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
“正是如此可笑啊,”我听见蒙沌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声音似乎已经不那么刺耳了,或许是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吧,“不过,了解了下愚是多么可笑的你本身,现在已经并不可笑了。好了,继续你作为峰扬的旅程吧,回去你的祖国,寻找另外一块宝玉,被你们称为‘雨璧’的东方之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