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厘王五年秋八月,彭使大夫浈远族六卿。
在仙人空汤的引领下,我的思想骤然来到了未来,看那大劫并未发生的未来。我看到浈远在宗庙中质问彭公——那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远了,他的脸上不再有稚气,而只有狞恶、残忍、跋扈和杀伐决断。
无法回答浈远质问的彭公低下头去。那是下一代的彭公吗?他是南望的儿子吗?正这样想着,突然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从侧面缓缓走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相隔多少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岁月并未如浈远般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沧桑痕迹,她还是一如从前地柔弱而美丽——这是王姬玉檀,正是我帮助护送到彭国去下嫁给彭公南望的王姬玉檀啊!
“母亲。”我看到彭公直起腰,然后俯下身去。“傻孩子,”王姬——不,现在应该是彭国的太夫人——露出爱怜的眼神,“浈大夫这样做,全都是为咱们母子的安康着想啊。六卿弑杀了先君,因为先君不甘心当他们的傀儡。你呢,你甘心做傀儡吗?你也迟早会遭他们毒手的呀。”
彭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么,就按照事先约定的,”太夫人对浈远笑笑,“封浈大夫为世卿,执掌国政好了。”
浈远微微点头:“臣已写好了诏令,就等国君签署颁发了。”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来。
“浈大夫……”彭公匆忙接过木牍,“你本就出自峰氏,何不归宗继承峰氏……”
“臣是浈远,”浈远摇摇头,大声说道“峰氏已亡,国君若想存亡续绝,除非从郴国迎回我兄郕扬,拜为国相,委以国政,由他来继承峰氏。”
“郕扬”?浈远口中所说的,难道是指我吗?我知道郴国内有一郕邑,但堞高城固,人口繁盛,向来不封外姓。难道我竟然可以得到郕邑吗?才在疑惑,下面的对话却更加使我吃惊——
“郕扬为郴国上卿,执国政已近十年,”彭公说道,“他肯再回到彭国来吗?”
浈远冷笑道:“他是否回来,臣虽不知,可是否去迎,却由国君决定。我兄既执郴政,若再挂彭国相印,东西连横,天下还有谁是敌手?北方渝,南方翰,都将俯首以拜国君啊!”
未来的我,真的会如此显赫吗?那么这样的未来倒也不无可取之处呢。
“浈大夫所言有理,”太夫人急忙说道,“国君怎能不纳忠言?”
“既然如此,”彭君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寡人允了,浈大夫……啊不,浈卿代寡人派遣使者吧。”
年轻的彭公站起身,拖着似乎有些疲惫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宗庙。现在在我面前的,就只有浈远和太夫人两人。我突然惊异地发现,太夫人望着浈远的目光,竟然是这样的柔和而暧昧。她慢慢地走过去,将雪白的手放在浈远肩头。
浈远把肩膀一缩,抖开了太夫人的手:“这是在宗庙里……”
“那又如何?”太夫人的目光中满是笑意,慢慢靠过去,柔声道:“那孩子走了,这里又没有别人……你真的要把郕扬迎回来吗?”
浈远点点头。太夫人媚笑道:“你也知道我所以看上你,是因为你的兄长……你就不怕他回来以后,我去奉迎他,而不再搭理你?”
浈远嘴角微微一颤:“十八年前,兄长就看不上你呀,如今他身边尽多青春美女,怎么还会受你的勾引?你逃不脱我的手掌的。”
我吓了一大跳,倒并非因为浈远和王姬玉檀的私情,而是玉檀所说的话——难道,她真的曾对我有意吗?她受彭公南望的指使前来勾引我以盗窃云玦,那番柔情蜜意,难道并非纯出伪装?!
太夫人抱住浈远,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浈远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说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
“你急什么?”太夫人笑道,“戎儿还小,再过两年,等他接近成年,就废了这孩子,扶戎儿继位好了。戎儿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我悚然一惊,毛发顿竖——如果我还有毛发的话。没想到远长成以后,胆子变得如此之大,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听了太夫人的话,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反身把对方搂在怀里。看到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动作、表情实在不堪入目,可是我又无法闭上眼睛,无法不看,这种煎熬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我觉得如云似气的自己猛地冲出了桎梏,直向浈远和太夫人冲了过去。随即听到太夫人在叫:“怎么了,雨璧怎么……”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刹那间,我感觉所在的位置突然变化了。
正如彭刚从绛桑之顶降落地面,正如上人之王蒙沌在他面前突然出现,我感觉所处的时空又发生了变化。四面望望,这是在一条山道的旁边,这条并不算陌生的山道,向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那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邑。
我认识这条山道,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道。是的,它是连接淄邑和彤邑的山路。翻过这座不高的山,东面就是彤邑,此邑曾经是彭国的边防重镇,当初天子就是在彤邑外的平原上被六卿联军击败的。
然而,远方的那座高大城邑应该就是淄邑了,但与我印象中的淄邑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加高峻,更加雄伟,虽然从如此遥远的距离目测,也可以看出它的防御力已经超过了天邑——这是礼法所不允许的,诸侯的城池、宫室,包括所使用的一切器物,都不应该超过天子才对,否则就是僭越。
这一切都是我用眼睛观察,用头脑思考得出的结果。我不再如一团雾气般被束缚在雨璧中了,我恢复了自己人类的形体,有头、有身、有五官、有四肢。虽然身上仍然穿着参加彭君展示雨璧盟会时的礼服,但根据周围环境判断,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回到自己应该身处的现实世界中去,我仍然处在十八年后,或者更遥远的未来。
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并没有丝毫不适,我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身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不过在做一个梦。沿着山道向西方走去,下了山,面前展露出大片的平原,阡陌纵横,金浪翻滚。记得参加彭君盟会的时候,应该是檀王十八年的夏六月,田间的谷物还没有成熟,而此刻,估计已经八月中旬了。
田中有许多农人正在劳作,大部分是奴隶,在靠近山坡的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看上去却多是自由平民。时近中午,他们的妻子或孩子送来了朝食,许多平民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准备享用他们并不丰盛的饮食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向他们打听一下此刻所出的具体年代。但是,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会不会被他们当成疯子?才走近几个已经蹲下身准备用餐的平民,他们看到我,急忙站起身来行礼——虽然并不认识我,但根据我的衣着,很容易判断出来人属于他们不敢招惹的高贵阶层。
我向他们点点头,正在考虑怎样开口才好。突然,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才转过头,便见到三乘高张伞盖的华丽马车,在数十名步卒的簇拥下,从淄邑方向匆匆驶来。
“那就是前往郴国的使节吗?”我听到一个平民在问自己的同伴,“听说是去迎接郕卿的。”郕卿?那是在说十八年后的我吗?难道我此刻所处的时间,正衔接着在彭国宗庙中所看到的那不堪入目的场面?
“要迎郕卿彭国为相吗?”另一个平民大声发表意见,“这可好了,听说郕卿执掌郴政不到十年,就灭亡维国、容国,又大败素国,使郴的疆域扩大了整整一倍呢!他若能回到我国,我国也一定会兴旺的。”
听他在夸奖郕扬,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奇特的感觉。郕扬是谁?真的是我吗?他所做的这些事情,我自己却毫无所知。过去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未来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这真是只有在此种特异情景下才会遭遇到的难题。
“做梦吧,”有人反对那人的意见,“你知道灭亡维国和容国,郕卿杀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为了灭亡维国和容国,为了与素国争夺东伯的位置,郕卿又把多少人送上战场吗?算了吧,我只想平安度日。国家兴盛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听了这话,我有些脸红。对郕扬的批评,似乎确实就是对自己的批评。尤其方才在听到赞美之词的时候,心中竟然会有一丝沾沾自喜,那么现在,我也必须站在郕扬本人的立场上,去承受这些批评吧。
我究竟在哪里?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在虚幻的世界中?我为何要接受这些根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赞扬和批评?我怎样才能回去自己所应该身处的年代?我在心中呼唤仙人空汤的名字,但却毫无回应。
不想再回彭国去了,不想再见到远,那个如今轻狂跋扈一至于此的浈远。在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向西往郴国去,决定去见见那个郕扬,那个未来的自己。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知道过去的自己会在此时来到呢?他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过去的自己呢?我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们如果起了冲突,我杀死了他或者他杀死了我,究竟算自杀还是他杀?
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与其说是困扰着我,不如说在鼓励着我、吸引着我,踏上那西去的征程。
此时是厘王在位第五年,厘王是檀王的孙辈,年方弱冠。这果然是我所处的年代以后第十八年,天下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在一路上打听出来的消息。檀王于十九年薨逝,他死后,王室再度陷入混乱和动荡,不到二十年里就先后换了四位天子,没有一个是成年即位,也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王室的威望堕落到了极点,诸侯纷争,完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兼并灭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诸侯国的数量从我原本年代的九十三个,锐减到了如今的三十二个。西方,久霸的彭国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土地,并将国境东推到王畿;南方,翰国也仍然保持其霸权,领土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北方,渝国的扩展最为明显,它不但摆脱了阵的从属地位,甚至于前年并吞了曾为北伯的阵国;东方,据说在郕扬的执政下,郴国在与素国的斗争中终于稳占了上风,把原本素的仆从国消灭殆尽,素国,已经沦为一个领土不到五百里的二流国家了。
走在路上,时常会见到辚辚的兵车行过,时常会看到废弃的城垣和散落的白骨。我开始感叹起世事的动荡无常,果然正如空汤所说,没有大劫发生的未来,也并不见得怎样美好啊。
但这些感慨并不能长久占据我的心胸,路途的艰辛是我每天都必须直面的问题。我虽然穿着光鲜,但并没有可以向人表白的身份,身上也没有带币。天晓得,我本是去参加彭君召集的盟会的,身上带币干嘛?还好我并不算蠢笨,打听到邻近彭国的衷国四个月前才被彭国所灭,就假装是衷国的贵族,国灭流亡,倒也蒙骗了不少边境和城邑守卫,也从许多好客的贵族手里得到过一些不多的救济。
据说正因为六卿在灭亡衷国的战争中损失惨重,才使浈远有机可趁,设下陷阱,将他们全体屠灭的。
两个多月后,我终于来到了西方,听说这里已经是郴国的边界了——虽然在我所处的年代,这里距离郴界还很遥远,本是素国的领土。天气逐渐冷了下来,原本的单衣已经无法抵御寒冷。我正佝偻着身体,紧紧抱着双臂在道路上行走,突然,遇见了她……
空汤将我放诸十八年以后,为的,就是让我和她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