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晏袭素,入邑。
当日晚间,我们只好露宿在荒郊野外。田地中有一些平民或奴隶用来避雨的窝棚,我们挑选了一个不那么破旧的钻进去,点燃篝火,以渡过漫漫长夜。
钟宕大概因为受伤失血,精神很是困乏,躺下去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我和衣缩在角落里,回想起前尘往事,却许久都难以入眠。
我想起了在郴国做奴隶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昆员一家人……昆员为了救我而丧命,但我却不能拯救他的妻儿,想起来不禁万分地痛悔和惭愧。世间万事,果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素燕所说的“缘”吗?没有昆员,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昆员死后,我为了救他的妻子而向剧谒进言,剧谒以为我喜欢奴人女子,因此把惋赏赐给我;如果没有惋,当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郕燃……
而此刻,我又缩在小小的窝棚里,怀念着昆员一家人……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郕燃一直不停地辗转反侧。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之女,一定不习惯这样露宿在小窝棚里吧。转过脸去,看她一眼,没想到她也正望着我,轻声问道:“睡不着吗?”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斜眼望望睡得正熟的钟宕,继续轻声问道:“陪我出去走走吧。”我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们并肩走出窝棚。夏夜的郊外田地里偶尔也会掠过几阵凉风,不知名的昆虫在远近各处“唧唧”地鸣叫着。郕燃一声不吭,缓步向田埂上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大概走出两三丈远,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垂着脚,坐在田埂旁。我走过去,正襟端坐在她的身边。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你倒是很讲究礼法呀。”
我摇摇头:“习惯了。”抬头望天,极星依旧辉耀,狼矢已经穿过极星的领域,缓慢地向西天飞去。这是预兆着下愚****的开始吗?还是预兆着宇宙大劫即将到来?
我在想些什么,郕燃大概猜到了一半,她冷冷一笑:“现今天下已经相当混乱了,狼矢还会带来怎样的混乱呢?莫非它带来的是****以后的和平,就像鸿王消灭暴君,建立威王朝一样。”
这种解释有悖于传统,但也并非完全说不通。大乱以后就是大治,物极则必反。现今各国间的混乱已经达到极点了吗?是否即将迎来大治?那么大劫过后,真的一切都将毁灭吗?我们会不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安定的宇宙?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连仙人和上人都无法确定,我又何从揣测?郕燃这回完全猜不到我在想些什么了,她凝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害怕打破这短暂的无言的静谧。
我拉回漫无目的的思绪,决定按自己的需要展开话题:“长姬,你已经十九岁了吧……快要二十岁了。”
郕燃转过头去,冷冷地回答:“你没必要知道。”
我微微一笑,望着她的侧脸——那实在和苹妍一般无二——说:“二十岁还没有出嫁,是有悖于礼法的。你对此有没有考虑过呢?”
她慢慢低下头去:“考虑过又能如何?你想劝我嫁给素君的公子吧。”真是聪明的孩子,我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去见过了公子昱,他是一个深有智谋,并且懂得韬晦之道的良才,相貌……也很英俊。我想,他应该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
“托付终身?”郕燃再度冷笑了起来,“我为何定要将终身托付于他人?”
“鸿王定礼,男尊女卑,”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且不论这是否合乎天道,却是现今的公理。你想悖逆公理和礼法而行吗?以你个人的力量,恐怕办不到吧。”
郕燃摇摇头:“我当然知道自己办不到,否则也不会一直犹豫……”
“当断则断,”我继续劝说,“人生苦短,不可能永远犹豫下去。公子昱确是良才,倘若你必须将终身托付于一个男人,那他是最佳的人选了。”
郕燃听到这话,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你认为是最佳的人选,我却未必会认同。何必将你的看法强加于我呢?”
“那么,”我问她,“你心目中的人选是怎样的呢?讲给我听,或许我可以帮你去寻找。”
“我不知道。”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因为语气很冷漠,使我不禁有些生气:“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便遵从世间的评价吧。我看人虽未必一定准确,但应该差得不是很远——或者,找个机会,让你与公子昱见上一面?”
“我不见。”郕燃依旧用很冷漠的声音,很简单的语句,就把我的努力消弭于无形了。
我真有些怒意了,板起了脸:“不要太固执!为人在世,必须遵从礼法和习俗,除非你有能力打破这礼法和习俗!”
郕燃望着我,目光非常奇特。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或许有些重——终究她并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长吸一口气,才准备把话题转变得轻松一些,她突然开口说道:“你真的太像我父亲了,尤其是刚才的说话——我逃离郕邑前,先父也讲过类似的话。”
“是吗?”我微微苦笑,“你的父亲,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郕燃转过头,凝望着面前无边的黑暗,缓缓地说道,“他是个很顽强的人,他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并打破许多礼法和习俗。他本是彭国峰氏的公子,受迫害被驱逐出境,几乎死在大荒之野……后来,他到了郴国……”
郕燃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中了,而我也被她的陈述带回了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离开彭国,进入大荒之野,到郴国当奴隶,战争中救了郴君的命,成为客卿……这一幕幕在眼前逐一闪回。当然,郕燃的叙述非常简略,而有关萦和神器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提及——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
神器,风璜、雷琮、云玦……除了雨璧,四神器中的三样曾经就揣在我的怀内。来到这个世界,身上的服装和饰物都保留着,唯独不见了这三样神器。我曾经想过,若这个世界出现了更多的神器,由我从过去带来的神器,会引发一些怎样的变化呢?
“……郴本小国,全靠了父亲的努力,它才能在二十年内快速崛起,赢得‘东伯’的位置。而父亲也通过努力打破了礼法和习俗,作为一个外国人,贵为上卿,执掌郴政,甚至受赐郕邑——郕邑,从来是只封公族的呀!”看起来,郕燃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崇拜呢。
“礼法和传统,不是靠一人之力就可以打破的,”我引导她把谈话回归到最初的命题上来,“倘若郴君素无野心,或者素君足够明智,你以为靠令尊一己之力,就可以帮助郴国攫取‘东伯’的头衔吗?不要太天真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就连令尊本人,不是也无法认同你的想法,要逼你和剧谒的公子成婚吗?”
“不要提那个恶贼!”似乎剧谒之名使郕燃愤怒起来了。但她很快就压抑住了这愤怒,反问我说:“那么你,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你原来在衷国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吧,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突然盘问起我的底细来。出自衷国云云,那不过是一篇谎话啊,对于谎话的细节,我还没来得及用心编排。我只好伪装出哀伤的样子,叹一口气:“都不在了……我不想谈到他们。”
“你成婚了吧,你的妻子呢?”郕燃却不顾我所表现出来的感受,继续追问道。
“我……”我想起了惋,“我还没有娶正妻,只有一个奴人女子为侍妾……也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和我父亲一样啊,”郕燃点点头,“他也是先娶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本是一个奴人奴隶——然后才娶正妻的。”
所谓的正妻,应该是指剧谒的妹妹吧。听说这位夫人还没有过世,剧谒就对郕邑发动了突然袭击,她是在自己兄长攻进正门前先悬梁自尽的——剧谒真是一个恶毒和不择手段的家伙啊,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郕扬被杀了,而他却仍然活着,并且更加风光无限。
“你在衷国,是一名普通的士,还是大夫呢?”郕燃继续问我,“倘若是一名士,你侍奉的是哪位大夫呢?”
“算是名下大夫吧。”我随口答道。
但是没料到郕燃突然双眉一竖,冷笑道:“是吗?你仍然不肯讲真话呢!就在你离开素邑,前往沌山的期间,我又遇见了一位流亡的衷国大夫,他却全然不知道有弘明这个人存在呢!”所谓弘明,是我来到此世后编造的假名。
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郕燃所言确是事实,还是仅仅编造个借口来诓我的真话。我当然不能把真话告诉她,只好假装幽幽地叹了口气,以退为进地说道:“是吗?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呀……”
看到我这样的反应,郕燃愣了一下,态度却逐渐和缓了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真相,那也无关紧要。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如今你总是我的家臣……”
我瞥她一眼:“谁说我是你的家臣?我只是……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郕燃摇摇头:“不愿意做我的家臣,那也算了……”
我难以分辨她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感情色彩,是嘲笑?是愤怒?还是遗憾?奇怪的是,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稍眼角却似乎隐藏着一丝喜色。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是她的父亲,但实际上父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无法根据经验揣测她的心意。
谈话难以继续下去。我只好就这样静静坐着,凝望着夜色。心爱的女儿就坐在身边,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安详。不知道过了多久,肩头一沉,原来郕燃靠着我的肩膀打起了瞌睡。我不想吵醒她,只好就这样端坐着,用肩膀支撑着她的身体。
小腿逐渐发麻,脚踝先是酸痛,不久就失去了知觉。我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象郕燃一样,把双腿垂下田埂而坐。现在这样的坐姿虽然很合乎礼仪,却实在太难受了。想要慢慢侧过身体,放松一下两腿,可是稍微一动,郕燃就嘟哝了一句,象在说梦话,又象即将要醒来。我只好停止了动作,一边苦笑,一边把这难受的姿势继续维持下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两个都仰躺在田埂上。郕燃依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左手却搭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抓住她的衣袖,移开她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背脊和腰部酸痛无比,我自己揉了揉,然后在田埂上走了几步,松散一下筋骨。
郕燃突然醒了过来,睁开双眼,迷茫地四下望望,然后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哈欠。我看着她笑,她突然见到了我,急忙以手掩口,脸颊刷地飞红了。这时候她的表情真象一个调皮的孩子——是的,她本就是我调皮的孩子。
不远处传来了钟宕的叫声:“长姬~~弘先生~~”郕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和发髻,然后大声回答道:“我们在这里,你鬼叫什么?”她的话还没讲完,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中有马蹄声响起,急忙横身拦挡在她的身前,同时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
这时候,郕燃和跑出窝棚的钟宕也注意到了:从树林中猛然蹿出了十几匹马,直向我们疾驰过来。我注意到马上的乘者全都身披鲜明的甲胄,应该是士兵而不是盗贼,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