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二十一年夏四月壬巳,狼矢犯极,丽于紫微。
我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想来虚幻和真实或许原本就是一体无二的,并且也和有无一般,是相应而生的。置身于空濛的宇宙中,我的四肢并不能动,或者感觉并不曾拥有过四肢。我眼之所见,或者不如说,心之所见,只有一片空濛,无边无际,无岸无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逐渐的,在昏濛的宇宙中,逐渐亮起了几个小点。这些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缓慢地凝聚起来,形成一片星辰的湖泊。我知道星辰是围绕着天顶旋转的,或者按照某些学者的说法,星辰并不动,旋转的只是我们脚下的大地而已。我所见的这些星辰也在旋转,但其旋转速度之快,却是现实中所难以想见的。
星辰的湖泊在旋转着,并且向我靠近,越来越近。很快的,这一湖泊几乎覆盖了我所能见的整个天幕。我正沉醉在这种奇丽的景象中,突然湖泊的一角黯淡了下去——
像是无数盏明灯,突然被风所吹,从一个方向开始,逐渐地一盏盏熄灭,形象化的观感,倒仿佛是明灯正在被黑暗逐渐吞噬似的。是的,这些星辰正在被黑暗所吞噬,那是真正的黑暗,而并非宇宙间灰蓝的本色,黑暗翻卷扭曲,如同巨大的蠕虫似的,正将星辰一颗颗地拉入自己深不可测的腹内。
这黑暗是有形体的吗?这黑暗究竟是气还是物?我正这样想着,却突然看到有两点红光在这黑暗中闪现出来——两点暗红色的,我并不陌生的骇人的光芒!
这是魔吗?是魔正在毁灭这个世界吗?似乎是我自己所想,又似乎确实有所听闻,就像半梦半醒间所经常体会到的感觉一样,我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说道:“大化之珠即将形成,百劫合一,灭度重生。”
心中并没有惊惧、恐慌,我似乎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高踞于宇宙之外的局外人,正在眼看着大劫的到来,宇宙的生灭。黑暗越来越盛了,星辰湖泊的三分之一都已经都被黑暗所吞噬了,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一道红光闪起。
又是熟悉的红光啊,在我的人生中,也许从未见过这道红光,但在彭刚的经历中它却是难以分割的一份子。是的,那正是血剑,对于星辰,那正是放大了无数倍的血剑!血剑一挥,黑暗立刻分为两半,被吞噬的诸多星辰,似乎被从黑暗中释放出来,零乱地四下纷飞。
“有生有灭,生灭是常,”我听到内心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悖常而行,你会受自然所谴的呀!”
“生灭是常,强灭不是常!”我听到另外一个似乎带着金属振响之乐的声音说道,“你既悖常强灭,我便悖常护生!”那是上人之王蒙沌的声音。
黑暗才刚被割开,又逐渐合拢,没能逃逸出去的星辰再度被黑暗吞噬。
“大象无形,大常不生,”那个明显是暗红色瞳仁主人的声音说道,“数千万劫你总在奋斗,奋斗的目的就是跳出常!可是真当你跳出以后,你就不会再在乎生灭了!”
“你已经跳出常了吗?你已经不在乎生灭了吗?”我听到蒙沌在冷笑,“若不在乎生灭,何必强求其灭!”话音才落,血剑的红光又起,黑暗再次被割开。
黑暗被割开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一花,变得明亮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置身于空濛的宇宙间了,我在阳光的照射下,飘浮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我并没有低头,因为此刻的我似乎并没有形体,我只是在内心中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那大地,正在分崩离析当中……
大地不是平坦的,大地仿佛一个球体,球体的大部分正在逐渐崩溃、剥落。我内心所见,无远弗届,既能见到球体的全貌,也能见到球体上细微的一草一木。于是我看见,无数生灵就在这大地的崩溃中无助地号呼、奔窜——听不到它们号呼的声音,但能够看到它们大张的嘴,以及扭曲的面孔上无尽的惊愕。
这些生灵全都似是而非,有些似马但体小,有些似虎但齿长,还有一些高大、健壮,口吻突出却以手持物,直立而行,倒有七分像是犬人。随着大地的崩溃,绝大多数生灵都死去了,或者被巨石所碾压,或者融化在了虚空当中,但还有极小部分生灵勉强存活了下来,它们聚拢到了大地的中央。
大地的中央,草木皆朽,泛出一种令人熟悉而又心悸的泥土的棕黄色来,残余的生灵就会聚到这棕黄之上,似乎逐渐宁定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无数流星穿过云层,经过我的身边,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流星碎裂,在火光中浮现出许多奇特的身影,他们细长的身材,白皙的肌肤,他们的背上生着巨大的雪白的羽翼……那是燃的一族吗?他们是从天外而来的吗?
但我随即发现,这一族生灵的脸上都浮现着茫然之色,而随着茫然之色越来越浓厚,他们背上的翅膀却变得越来越小,逐渐消亡。终于,翅膀彻底消失了,现在这一族人就如同普通的奴人一般。
内心深处突然响起了寒在梦中说过的话:“您不了解燃,不了解她们这一族,但我不同……因为,她正是我的祖先……”
当寒的话语在心中响起的时候,我眼前突然一阵恍惚,定一定神,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彻氏族庙地下的那个小土洞里,彻辅就在我的身旁,木匣就在我的面前。木匣中并没有宇宙般的昏濛,木匣中只有一块黄色的玉质祭器——“这就是有圭吗?是的,这一定是有圭!”彻辅大口喘着粗气,激动地说道。
我点点头,慢慢伸出手去,从木匣中掏出有圭。这真是一块宝玉,握在手中,温热得仿佛自身会发热一般。我想一想,把有圭揣入怀中:“先出去,再做计较。”
匆匆扣上木匣,退出土洞,又掩好洞门,我们通过那道陡峭的土阶,离开了这个神秘的小屋。然后悄悄走出彻氏族庙,天幸并没有被人发现。彻辅驾来了藏在族庙附近的马车,然后悄声问我:“师父,下一步怎么办?”我跳上车去:“此刻可以出城吗?”
“城门守卫与弟子颇为稔熟,”彻辅回答,“没问题的。”于是,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又匆匆离开彻邑南门,直奔出四五里路,来到一处荒僻的田埂上,我才勒住了坐骑,跳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坐到田边。彻辅明白我要做些什么,赶紧凑过来,把一方丝绢铺在我面前的地上:“不需要先斋戒沐浴吗?”
我摇头微笑:“你认为这些世俗的礼仪真的很有用吗?”说着话,我从怀里一样样掏出五方的神器,放置在丝绢上——
首先是东方的青色雨璧,其次为北方的黑色风璜,第三为西方的白色云玦,第四为南方的红色雷琮——按照东北西南的次序,安放在丝绢的四边。我不知道这种顺序是否有用,但从来论及四方方位都是按照这种顺序,祖先代代相传,不会丝毫没有意义吧。
最后,我取出了中央黄色的有圭。圭可以说是祭器中最尊贵的一种,它上圆下平,人君执之以奉养天地。有圭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芒,表面平滑,没有镂刻任何花纹,这在祭器中的是非常罕见的。连四方神器上也都镂刻有四方圣兽之形,有圭上却什么也没有。
想起来,真如古人所说的:“有心为之,而天命不至,无心顺天,万物归化。”前此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并取得雨璧和有圭,却总是没有机会,而当我对于搜集神器已经近乎失望地懈怠了以后,雨璧却主动送到了我的手中,而有圭也轻易就盗得了。这真是天命吗?天又是什么?是蒙沌曾经提到过的自然和常吗?自然和常可有意识,是否主动在主宰人的命运呢?
瞥了彻辅一眼,那小子难以按捺兴奋和紧张,一只手抚在胸前,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在不住扭动。是啊,在这一刻,我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也极度地紧张。我深深吸了两口气,下意识地在脑中重复了一遍那句古话:“有心为之,而天命不至,无心顺天,万物归化。”也说不定,五神器合一,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也说不定,神器并合,大化之珠重生的影响,廓大和辽远到下愚根本毫无感觉。何必如此急切呢?
想到这里,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我慢慢地把有圭放置到丝绢的中央。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当有圭还在我怀里的时候,四方神器都在散发着各自淡淡的光芒,但当有圭入场,四器的光芒全都黯淡了下来,整方丝绢中,只有有圭光彩夺目,卓然不群。
“所谓‘凤凰长唳,百鸟噤声’,就是指的这样吧。”彻辅长吸了一口气,突然说道。
我不理他,只是紧紧盯着这五件神器,紧紧盯着——但过去了很长时间,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彻辅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师父真的得全了五方神器吗?其中没有赝品吗?还是……中央并不应该是有圭……”我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慢慢伸出手去,把这五方神器都紧紧并拢在一起。然而,还是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也许……”虽然事先想过这种可能性,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也许还有一个关键未能解开……”
“关键?是时,是地?”彻辅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莫非正如师父受到的指引,是要往大荒之漠去解开这个谜团?”
这小子,脑筋转得好快。听了他的话,我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有可能。好,咱们就携带着这五方神器,一起往荒漠去。”说着话,我用那方丝绢包好五方神器,揣回怀中。彻辅问我:“要不要先去通知钟宕他们一声?”
我想了想,通知钟宕等家臣,自己仍旧要前往大荒之野的事一旦为他们所知,想必会遭遇到重重劝阻和妨碍,于是摇摇头:“这样,你回去彻邑,给他们留个口信吧,然后再来追赶我。”
“不,”彻辅一口否决,“弟子前往彻邑南门,找信得过的人传个口信,师父请仍留此处,等弟子回来。”
这小子,分明怕我撇下他单独一人上路。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好,你快去快回,我就在此处等你,不会离开的。”彻辅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得到了必需的保证,笑一笑,深施一礼,驾着车离开了。
这家伙还是不相信我,如果没有马车,我要怎样前往近千里外的大荒之野?
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郊外一片田野里。估计再走两天就可以到达潼水北岸,渡过潼水就是翰国了,穿过翰国,便可到达大荒之野。但是,翰君已经明确表示不想再见到我,我们必须和来时一样,兜个圈子绕过翰国。
“往东还是往西呢?”彻辅问我。
我仔细斟酌了一下:“往西去吧,我想在进入大荒之野前,先前往故乡彭国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此次再进入大荒之野就再也难以回归故乡了。因此,我必须在远行之前先去探望一下弟弟远,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当晚,我睡得很沉,梦中一无所有,只有恬青色、炽红色、寂黑色和宁白色的光晕,围绕着一团黄色光晕在旋转——那是四方神器在围绕着有圭吗?
睡到半夜,突然被彻辅叫醒:“师父,您看,快看!”我勉强睁开眼睛,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深蓝色的夜空中,有一道淡淡的光芒正向着极星飞去。
“那是狼矢,狼矢冲犯极星之域,预示着天下即将大乱呀!”彻辅大叫了起来。
我不由想到,在虚幻的未来,在那也许并不存在的厘王六年的六月壬巳日,我也曾看到这种奇特的天文现象。当时,我是和钟宕还有燃在一起——我的女儿燃。
“不必如此激动,”此刻我的心情倒是极为平静,“天下本就纷乱无形了,你还怕乱吗?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彻辅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四月壬巳。”是吗,真实中虽然时间提前了,却还是壬巳日。狼矢犯极吗?如今对于这种真实与虚幻的契合,我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本就应当如此。”
我望着狼矢,它越接近极星,光芒就越是强盛,原本只是淡淡的一道彗星,此刻已经几乎压倒了月亮的光辉了。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