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鸿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刚与犬人格斗而创臂,未几,薨。
从梦中醒来,无端感觉极为烦躁和不安。为什么?难道我真的老了,勇气消磨了,变得怯懦了,在夺取权力这样的大事面前,会紧张一至如此吗?
梦中的景象仍然残留在脑海里。我叫来有,请他为我解梦:“很奇怪的梦,细节已经难以回忆了,只隐约记得,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微笑着手拈白须,回答我说:“这是佳兆呀。主人即将代鸿王为天下的共主,您当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您的身份就要有很大的改变了!”
我紧皱着眉头,颇不以他的解释为然:“……梦见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攀爬一座高山,越爬越高……”
“自然是越爬越高,”有继续解释说,“从来梦见走高,就是发达之象啊。我不知道人类怎样认为,我们茹人一向是这样解梦的。”
人类也是这样解梦的,无论谁也会说这个梦乃是佳兆吧。但我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总觉得另有蹊跷、坎坷。只是梦境的细节无法描述,有也无法做更深入的判断。我摇摇头,努力驱散心中的阴影,然后问有:“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有鞠躬回答道,“帐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如果鸿王肯进帐的话,主人就可以和他摊牌。身在我军营帐当中,主人的武勇又天下无双,他不敢不答应。然后叫他写下手诏,接管了王京的防御,天下就是您的了。如果鸿王不肯进帐,则事情相对难办一点……”
我点点头:“他对我的谋划不会一无所知,我看他很可能不敢进帐。不过也好,一切顺利,反倒变得没趣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在内心深处,我似乎不想此事再起任何波折,这大概是那个奇怪的梦的影响吧。
日上三竿,鸿王的仪仗才出了王京南门,浩浩荡荡往我的驻营地而来。我在帐外迎接,只见领头先是五十面各色旗帜,其后是瓜、蹬等各种仪仗,再后是十乘兵车,车上武士,盔甲绣彩,衣衫描金,此后才是鸿王张着云萝伞盖的华丽戎车。这家伙,全都把钱花在这些华而不实的地方了,他真的以为铺张摆阔就能使天下诸侯衷心敬仰天子吗?
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注意鸿王的车右,那是个著名的勇士。”我知道这是有在用无声之语的法术暗中和我沟通。我躬身站立,用眼角一瞥,已经知道那个车右名为栾荡,确实是威族数一数二的战士。
仪仗来到我的面前,左右展开,露出了鸿王的戎车。戎车停住,栾荡先跳下车来,柱戈昂首而立。我按照鸿王制定的礼法向前疾驱数步,然后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臣彭侯刚,恭祝我王千秋万岁。”真是肉麻得要命,我若得了天下,定将这些虚礼彻底废除!
鸿王左手捧着玉圭,从车上跳下来,缓步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来搀扶我:“起来。卿是朕的股肱,如此大礼,不是为卿设的。”我知道这些都是门面话,说什么大礼不是为我设的,万一我做错一步,你看他会是何种表情。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虚伪了?礼法这种东西,本就从虚伪中生出,而它本身也会使虚伪更加泛滥吧。
我双手捧着玉钺,献给鸿王:“年前得王赐以专伐之权,幸不辱命,涤荡蛮夷,犁廷扫闾。今臣特以归命。”
鸿王接过玉钺,递给旁边的侍从,然后第二次装模作样地搀扶我:“卿果然不愧国家栋梁,快请起来吧。”
按照那狗屁的礼法,我现在才能够真的站起来,但还必须躬着腰,转身退往天子的下首。“卿可与朕同乘,”鸿王笑着对我说,“一起入京,受百姓朝拜。”
“天子光降,蓬荜生辉,”我拿套话留住他,“帐中已经摆下了酒宴,恭请我王入席。席后再行献俘之仪,然后臣为天子驭,回返王京。”
鸿王点了点头:“卿既有如此美意,朕依从便是。”他回答得这么爽快,我倒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了,难道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已经把他的智慧彻底蒙蔽了?他难道对我的图谋一点也没有戒心吗?不,不会的,这家伙一定是有恃无恐——他不会以为凭那个栾荡,就可以打败我,保护他全身而退吧?是的,我已快要步入老年了,栾荡青春正盛,但因此就敢认为我已不足惧了吗?
我瞥一眼栾荡,心说:“好啊,小子,等会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的主帐很大,长三丈,宽两丈,只设了两个席位,上首是鸿王,下首是我。帐中和帐外,由我的士兵和鸿王领来的士兵分别把守,数量基本相同。其实用不着那么多士兵的,有任何危险,我一个人就可以摆平,而我准备向鸿王发难,包括栾荡在内的所有人一起上,都未必是我的对手。
把鸿王请上正席,我也在下首坐了下来,互相寒暄几句,侍从捧上铜酒尊,热在炭火上。我亲自斟了一爵酒递给鸿王,他却似乎嫌酒不够热,又放回炭火上去了。这家伙,他怕我会在酒中下毒吗?我才不玩这种卑鄙的伎俩!
“刚啊,”鸿王叫着我的名字,似乎要表示亲热,“此行辛苦你了。除了打仗以外,还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我摇摇头:“见闻倒有,不见得有趣。”“何妨说来听听。”看起来,鸿王今天的兴致很高。
他头戴黑丝冠冕,前后各垂十二旒,身穿宽袖大袍,绘以天地纹章——这种又奇特又累赘的打扮,以前只是部分部族祭天敬祖时候的穿戴,他不但照单全收,作为天子的常服,还新添了不少装饰品。这个样子,我若是想要动手,就算他敏捷如豹也根本无法逃脱。
我觉得是该下手的时候了,于是微微一笑,对他说:“所谓的见闻,不过是各方诸侯的一些牢骚话罢了。他们辅佐天子起兵,诛灭****,不但未得到应有的赏赐,反而要负担更重的贡献。他们都在暗中埋怨天子偏心,只知道照顾本族的人呢。”
这话不该出于一个臣子之口,更不应该说得如此直白,然而鸿王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生气——这家伙是反应变迟钝了,还是有足够的忍耐力呢?“他们无法看到长远,说出这些混话来,朕不怪罪,”他捡起火钳来,轻轻拨弄着炭火,“不过你呢,你也这样想吗?”
“强本弱枝,也是必然,”我回答说,“可是天子不觉得过于急躁了一些吗?若是逼反了某些外姓诸侯,局势可就危险了。”
“谁敢造反?”鸿王微笑着问,“你帮助朕平灭奴人,征服犬人,天下诸侯都看到了。谁敢造反,不怕你彭族强大的兵力吗?不怕你彭侯手中的宝剑吗?”
天啊,才给茹人改名为奴人,又把扩莱叫做犬人,这个家伙倒真是很喜欢定名、改名呀。我凝望着鸿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族背反,有我彭族镇压;若我彭族背反呢?”
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直刺其心,我本以为鸿王会惊怒得跳起来的,谁想他仍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没有办法,你彭族若反,那就只好动用朕自己的军队了。”
我想把话挑明,他却每每闪避遮拦,尽量把尴尬的局面化解为无形。很明显,他是了解我的图谋的,甚至于对我今天就要发难也多少心中有数。既然如此,他还自投罗网,到我帐中来饮酒,究竟安的什么心呢?他究竟有怎样完善的应对之策呢?我越是疑惑,越是好奇,也就越是兴奋。
“我彭族若反,以天子的军队,恐怕也无力镇压,”我干脆一针见血地指出,“况且,四方诸侯,肯听从我的号令的不在少数。”
“我终究是天子,”鸿王似乎在语重心长地劝说我,“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诸侯,谁敢不从?你彭族的力量确实可畏,然而那一半是你彭侯个人的力量啊。你若死去,谁还会愿意跟随只是一镇诸侯的彭族呢?”
我冷笑着问:“你知我何时会死去?”
鸿王点一点头:“其实虽然互存戒心,相安无事,各到百年以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或者,你活得比我长,在我死后,真的没人可以制得住你。但是遗憾啊,你既然起了悖逆之心,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悚然一惊。这家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但他为什么会这样深具信心呢?他究竟打算怎样应付我的策谋呢?我的计划中可有什么漏洞,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关键?或许,这家伙是以为靠他的法术,加上栾荡的武勇,就可以打败我?他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精通法术的有吧……他真的算漏了有吗?还是……
昨晚的梦境再度袭来心头,我觉得有些紧张——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
既然鸿王先摊开了牌,我也只好单刀直入:“我并不想悖逆你,更不是悖逆你我的理想。还记得吗,二十五年前,鹏王进攻获邑,你我前往增援,那时候我们就立下了誓言,一定要给天下带来和平和安定……”
“朕当然记得,”鸿王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发誓要创造一个由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所构筑的世界,就像根基稳固的建筑一样,可保千年万年不会崩塌——怎么,你认为我正在做的,不是在巩固权力,构筑秩序吗?”
“当然,你是在巩固权力和构筑秩序,”我冷笑着,“但你的手段是错误的。靠礼仪这些虚文就能够巩固权力吗?权力是建筑在力量之上的,而现今我彭族的力量天下无对,不应该由我来完成这千年万年不会崩塌的政权吗?有我彭族这块巨石在上,你这个根基,能够稳固吗?”
鸿王“嘿嘿”地笑了起来:“上面的石头太大吗?那就把它搬下来,敲碎了再放上去好了,何必因此要改换根基?”
这家伙,从小就喜欢辩论,我可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彭族的力量,要大过威族,我的力量,也要大过你,天下诸侯,更敬重我的力量——你不肯交出权力,恐怕是不可能的。”
鸿王冷冷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你错了,力量,并不是权力的唯一基础!”
他说完这话,突然把身体往后一缩。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信号,于是也急忙跳起来,向他直扑过去。“呼”的一声,一柄铜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知道,想要擒住鸿王,必先要打败栾荡。我及时定住身形,左脚一勾,把栾荡的长戈踢开。
栾荡一击不中,抛了铜戈,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帐中空间相对狭小,使用长兵器并占不了什么便宜。可是,这家伙以为只有他才带着剑吗?等我血剑一出,立刻要你身首异处!
我伸左手摸向腰间,栾荡明白了我的企图,一剑刺来,阻止我拔剑。笑话,我怎么会被他刺中呢?向后略退半步,已将血剑拔在手中。栾荡的神色极为紧张,匆忙又是一剑刺出,我用血剑一撩,“当”的一声,他手持的铜剑被一截两段。
我趁势飞起一脚,踢倒了栾荡,随即转身来拿鸿王。鸿王缩在帐篷角落里,虽然有些害怕,倒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图。怎么,他还有什么王牌没有摊出吗?
只见他把手向我一招。我以为是在施展什么进攻性的法术,本能地一偏头,但随即就想了起来,他这种法术手势我曾经见到过的,那是虚空攫取隐藏之物的法术。果然,随着鸿王的招手,在我身后的栾荡跳了起来,手中出现了一件武器,向我后脑狠狠砍下。
我听到脑后风声,将身一侧,用血剑抵挡。一声闷响,对方的兵器竟然未被截断。这个世界上,在血剑下不会被断的,只有一件兵器——我转过头来,果然看到栾荡手握一柄短戈,戈头漆黑,流动着奇异的寒光。那正是鹏王的玄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