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十六年夏五月,郴大夫绰尚请成于素。
因为仙人借用我的身体,使得施法者通过“雷琮”和“云玦”大为强化的法力消失,所以素和郴以后的战斗,完全由战士之间的常规格斗来决定胜负。郴国战败了,郴君还险些被素人俘虏。
我重新回到战场上的时候,正遭遇一名素国的士拦住了郴君的战车。
“素士满悦,请郴君下车。”那名士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长戟,对准了蜷缩在车中御者尸体旁边的郴君。
我突然在他身边出现,不失时机地一戈啄去,正中那名士的左颈部,艳红的鲜血喷出足有两尺多远,那名士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车中。御者刚要起身,也随即被我啄倒了——没有见到车右,或许早就已经阵亡了吧。
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郴君吓愣了神,他从车厢上方探出头来,呆呆地望着我。我柱着带血的长戈,单膝跪倒:“小人是一名流浪的士,被误认为间谍,分发在剧卿家中为奴。请国君恢复小人士的身份,小人将保护国君杀出重围去!”
郴君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果然不愧敢于挑战“东伯”权威的一代枭雄。他立刻站起身来,面色沉静如水:“寡人向列祖列宗发誓,若你能助我冲出重围,回归都邑,我不但恢复你士的身份,并且立刻聘你为客卿!”
我二话不说,跳上郴君的战车,踢开御者的尸体,笼好了缰绳:“国君,国都在什么方向?”郴君向远方一指,我立刻驱动战车,朝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有仙人的暗中保护,所以一路上都没有再遭遇什么强敌,反倒遇见不少本方的战士,他们聚拢在国君周围,逐渐凝聚成一支不小的队伍。当一名身高九尺的勇武郴士也跳上车,自愿执戟担任郴君车右的时候,我分明可以察觉到,郴君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战争,虽然我方大败,但是素军也损失不小,暂且退兵,不敢直逼郴都。当我们终于看到郴都琰邑那巍峨高耸的城墙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欢呼起来。但是郴君摆摆手,制止了这欢呼:“战败了,有什么好高兴的?生的欢乐,难道可以抵消败的屈辱吗?”
他转向我:“你的名字?”
“小人峰扬,彭国浪士。”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国的客卿了!”
对于聘我做客卿一事,郴国的贵族们无疑都是反对的。但一来郴君已经向祖宗发过了誓,不能随便更改,二来仙人还送给我一桩更大的功劳——“郴国东境的晟山,中有丰富铁矿,可以用来打造兵器。”
一次失败并不足以作为终身的屈辱,关键是要吸取教训,厉兵秣马,洗刷这一耻辱——郴君是这样向臣子们宣传的。他立刻派人前往晟山勘查,果然发现了储量惊人的铁矿。这样一来,我客卿的位置就确定下来了,无人再有,或是再敢提出异议。
仙人忽荦计划的第一步获得了完满的成功。前此,他在仔细分析过我的经历以后,得出结论,因为我在两年前被“雨璧”强化的力量击中过,所以才会遭遇一系列奇特的事件,甚至神游宇宙之外,看到星辰的生灭变化。是神器引导我成为大劫产生的一个重要媒介的,因此必须让我再次接触神器,才能看清其间隐含的关联。
“下愚、上人、仙人、至人,四界判分,但互有紧密的联系,”仙人这样对我说,“你和那些所谓‘神器’,乃是下界动荡的关键,也是其它三界变化的某种动因。”他要我先深入郴国的上层,找机会接近“雷琮”。
“为什么您不自己去取得它们呢?”我认为作为仙人,要找到并且获得任何一件神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仙人却认为,必须要我自己通过努力去获取,这一过程,才是研究大劫脉络的最佳线索。
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他帮忙寻找燃的下落,他似乎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但终于还是答应了。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重新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高级的士的生活。我向剧谒求得了惋,但她无法再成为我的妻子——因为如今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只能作为我的家奴和侍妾。我也向大夫绰尚求购昆员的妻子和女儿,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失去家长的妇孺是很难存活的。”
据说,监工曾想另外分配一名男子做他们新的家长,做女人的丈夫、女孩的父亲,但还没等最后决定,她们就因为冻饿而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好几个月,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昆员临死前那种凄苦的眼神。他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以前我没有这个能力,而现在有了照顾的可能,却仍然无法完成他的遗愿。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一家……
臂上的刺字,已经用磨石和医药消去了,但脸上的皱纹沟壑,却永远在我心中留下烙印。我曾经是一名低贱的奴隶,我曾经像经历噩梦一般,在生与死的边缘上痛苦挣扎……
郴君赏赐我一所不大的宅子,并且从他直辖的领地中,划出三十亩田,从他的奴隶群中,挑出二十人,作为我的奉养,甚至还赐给我两名士:终宕和弧增。而我为他监督打造兵器、贡献智谋,以积聚力量,等待反击素国的那一日之到来。不久,郴君派绰尚前往素国,请求和谈,素君只提出了极小的领地割让要求,然后爽快地同意了——因为传说,经过那一仗以后,素燕法力耗尽,必须要长期静卧休养,已经无力再上阵了,素国也暂时不敢再动刀兵。
秋八月,郴君发兵三千,抢割了邻国磐郊外的麦子。磐国是素国的附庸,今夏与素国会战的时候,磐也站在素国一边。此次,趁着磐、素间产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矛盾,郴君向磐挑衅,也为了看看素国的反应。素君果然派使者前来责问,郴君卑躬屈膝地招待了使者,说明这是为了素国的脸面,而给磐人一点教训,又奉上厚礼,把即将掀起的风波完满地抑制住了。
这数月内,我一方面帮助素君督开铁矿,打制了近千柄铁剑和数百枚铁制戈头,另方面寻找种种机会,想要接近那个手持“雷琮”的神秘人,然而收效甚微。我只知道,那个神秘人居住在郴君的内廷,似乎身染重病,只有郴君自己,和几名专门委派服侍他的奴隶才能够接近他。
我费尽心机,打听到其中一名女奴的姓名,然后关照惋去尽量接近这名女奴。昔日的感动已经逐渐淡化了,尤其淡化在新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如今,惋不过是我的一名侍妾而已,我享有她的肉体,却并不想享有她的灵魂。把她作为我实施计划的一枚棋子,一件工具,心中并没有什么歉疚之感。
每隔十几日,仙人忽荦就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他还没有找到燃——我不知道是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寻找。即使面对大劫,我发现他的行动中也丝毫不显焦急和紧迫,大概因为仙人的寿命都太长了,他完全可以用很缓慢的速度,去做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吧。
每次梦中相见,我都用很简明扼要的话语,向他报告我的进程,而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很好,继续努力——那个女人嘛,我还没有找到。”我只有趁这个机会,将自己以往的种种疑问提出来,从仙人口中得到答案。
我首先请教他所谓仙人界的劫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似乎很难用语言使我明白他所经历过的惶惑和痛苦。最后,他只有用下界的生老病死来做比喻:“下界每日都在发生劫难,战争、瘟疫、分离,和死亡。而在仙人界,一般情况下,这些生命的悲苦,都是不会发生的。直到劫难来到的那一日……”
据他说,当劫难来到以后,仙人们像是感染了一种奇特的疾病,身体变得非常虚弱,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他们不再信任身边的伙伴,不再愿意和别的仙人来往,种种猜嫉、矛盾、争斗,就随之而起。而整个仙人界也因此变得混乱无序,大的天灾应劫爆发,天灾产生出灭法之魔,恐怖的战争发生了……
“灭法之魔?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他,但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上次仙人界的劫难,他根本就没有和魔正面遭遇,就随着其他一些仙人逃到萦去了。“总之,你要记住,”他这样对我说道,“万物都是宇宙的组成部分,万物的生灭变化都会影响宇宙的进程,而宇宙的发展、衰败,同时也影响万物。”有人祸,必有天灾,我想他所阐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意思吧。
某次,我询问他本有、元无两个宗门,谁秉持的才是宇宙正道。他却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似乎两个孩子在争执游戏的规则,而旁观的大人只是觉得有趣,同时觉得无聊,略微看一看,就走开了一样……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我通过种种手段,找到那个服侍神秘人的女奴尚在人世的母亲和兄弟,将他们买做了自己的奴隶。我通过惋向那个女奴表示,只要她安排让我见神秘人一面,我就解放她的母亲和兄弟,给他们土地,让他们成为自由平民。以我目前的财力,一下子解放两个奴隶,是相当不小的损失,但如果女奴可以帮我找到“雷琮”的话,还是很值得的。
对方反复权衡,终于认同了这一交换条件,但表示还要等待机会。又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惋传来了好消息,让我化妆成一名医者,趁最近某晚漆黑无月,偷偷潜入郴君的内廷,和神秘人见上一面。
可是,即使见到了神秘人,又怎么说服他取出“雷琮”来给我看呢?我在梦中向仙人仔细地请教了,然后反复背诵自己该说的话,静等机会的到来。
那一夜,真的一片漆黑,浓云遮蔽了月亮和星辰。我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拉起风帽来遮住大半个面孔,端着一个药箱,在宫殿的侧门外静静蹲着。大约接近亥时,我看到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道小缝。我站起身,走近去,于是听到那女奴的声音:“您、您真的可以解放我的母亲和兄弟吗?”
“我以士的名誉,和祖先的名誉发誓,我将解放你的母亲和兄弟。”我指着天,随口赌了一个咒。士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士的祖先的名誉真的很宝贵吗?我想只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发誓才能够表现诚意吧。包括郴君恢复我士的身份,大抵都因为我仍然有用,他才会遵守诺言的吧。关于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女奴当然不明白——虽然我倒并没有背盟的意思。
门略微开大了一点,我侧身闪了进去。女奴在前面领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拐过几个院落,来到一栋孤零零的建筑前面。女奴伸手朝屋内指一指,我四处望望,急忙迈步蹿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我看到在北墙边摆着一张矮榻,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被子,面朝里躺着。我警惕地走近他,微微伸出头去分辨他的相貌——似乎,确实是我在战场上见过一次的那个神秘人。
他已经不复当日的风采了,面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就连原本高翘的眉毛也无力地垂在了鬓边。
“是医者吗?”他察觉到我走近,轻轻转过头来,并且睁开眼睛,“你是……医者?”
“不,我不是医者,我是道者,是来指引你的。”我依照事先和仙人商量好的办法,开始了话题。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此人道法如此高妙,定然是一位达者,而当我用仙人所教授的一些深奥神秘却又空洞无物的理论去指点他以后,他或许就会拜服,并且主动取出“雷琮”来和我作研讨。
然而,事情并非我们预想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