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长满草的绿地,每天接受无数双脚的踩踏,有了路,草就失去了生命;几颗孤独的树,每年往地上播种,有了森林,阳光就被遮挡在外;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整日漫无目的地游荡,有了智慧和财富,生活就开始挥霍。
这世上如果真有“神算子”,算天算地算人算命,哪一算不是在挥霍,把精彩的未来挥霍殆尽。
当未来提前来临,总有些事要提前结束,欲壑难填,人索取的越多,生活结束得越快。有了路,草的生命就结束了;有了森林,光明就被缩短;有了智慧和财富,自由就失去了。
神算的老人,你能算出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结束吗?
我站在人群聚集的外围,从偶尔出现的人缝间瞥见那位“神算子”,他满头的白发被一根黑布条挽起,浓长的白须柔软地抖动,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张脸上写满了智慧,笑时不露齿,内敛的气质让老人更富神秘。
地上写有“神算子”的旗幡已被人踩脏蹭破,聚集的人群不愿散去,四面八方的来人还在络绎不绝的往此处汇集,渴望求得一算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得让“神算子”有忙不完的活和赚不完的钱。
轮到一满脸横肉的大汉向老人求卦,他恭敬地问道:“仙人,帮我算算晚上开赌买什么能赢?”
老人看着大汉的神情,抿嘴微笑,捋着胡子说:“只管买大,见好就收!”
大汉道:“买大,好,买大……大家听到没有,晚上跟我一起买大去,仙人说得肯定准,多谢仙人,这是一点敬意,请笑纳!”
老人接过一袋银子往身旁的箩筐里随手一抛,接着说:“下一位。”
这是一位大着肚子的孕妇,她喘了口气说:“仙人,我这一胎是男的吗?”
老人看着孕妇的大肚子说:“女!”
孕妇听到“女”字,一声惊呼,即刻昏倒在人群里,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随后孕妇很快被抬出拥挤的算命圈,几个男人将孕妇抬到离人群不远的地上,就立即回到圈中填补人与人之间的空隙。
只听“哗、哗、哗”的声音响起,是银子碰撞的声音,仙人要收摊了,人群开始散开,他们散得很快,不一会功夫,连不远处的孕妇也不见人影,原本热闹的大街,只剩一位老人和他的算命摊子。
老人捡起破旧不堪的旗幡,背起银两和桌椅正准备离开时,突然与我四目相对,他的眼里竟是迷茫的惊讶。
两人相视许久,老人摇摇头,失望地走了,我连忙跟上。
老人见我向前,说到:“别找我算命,我看不透你,算不出你的命,你走吧!”
我立在原地,望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渐沉的夜色中。
第二天,老人接近傍晚时分才出现,他一坐下,人群又开始聚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找他算命,算财算媒算喜算运……人们总有可算的问题。
老人的脸色有些惨白,可以看出他今天精神不是很好,我在人群外已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比昨天小了很多,完全被人群围在圈中,传不到我耳里。不一会儿,人群就散了,老人只帮一位出价最高的公子卜了一卦,今天的“生意”提前结束。
看着人群作鸟兽散,每个人脸上的狂热已褪去,对算命先生的崇拜也已烟消云散,谁也不关心双手颤抖收拾行当的老人,每个转身的人都将自己与算命先生撇清关系,他们的冷漠顿时一览无遗。
白胡子老人已收拾好摊子,背着箩筐蹒跚而行,往家的方向艰难迈步,我跟在老人身后,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身份,也看不透他的算命本事。
在一处安静的胡同拐角,老人停下脚步,他那扶墙的双手慢慢滑落,身体就像一块从墙上脱落的布般瘫倒在地,我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老人用手胡乱指着前方的房子,含糊地说:“回家,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搀着老人回到家中,他的身体刚接触到床沿就狠狠倒下,只听“噗通”一声,老人失去了意识,任凭我如何叫唤都不吭声。
此时再看床上的老人,我却能看穿他的一切,只因附着在他身上的“保护伞”离开了。
老人原是一名年轻流浪汉,某日在村民家的酒窖偷喝了几坛美酒,正喝得烂醉时被主人发现,于是被打成重伤,随后被人抛到野外。
第二天,浑身疼痛的流浪汉艰难苏醒,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双脚一滑就从悬崖跌落。
不知几天过后,流浪汉再次苏醒,他感到全身无比舒畅,精神也比以往好太多。他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颗红色的大树下,不远处还有一面湖,走到湖边他才看清自己满头白发,满脸白须的模样,心里并不惊讶,竟有些兴奋。
流浪汉望着湖面说道:“周胤,我叫周胤。”
万万没想到一朝跌落悬崖,竟改变了模样,他还察觉自己聪明了许多,脑袋能想通很多事情,就连自己的新名字也能念出声来。从此流浪汉成为了周胤,一个自称“神算子”的算命先生。
周胤开始行走江湖,以算命为生。很快他“一算一准”的本事便传开,仿佛一夜之间,世上所有人都开始找他算命。周胤的算命价格水涨船高,完全不需要他开口,前来算命的人自然会将价格越抬越高,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富人并过上了富人的生活。
白天时,周胤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替人算命,夜晚时的周胤却是另一番模样。
夜间的周胤是个拥有一头黑发,面白如玉,没有一根胡须的美男子,他将大把的钱财花在青楼、酒馆、赌场的每个角落,夜夜笙歌,潇洒度日。
周胤把白天和夜晚的自己隔离,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心态生活,他渐渐喜欢上这样的两面人生,陶醉在不同面孔的娴熟转换之中。
而事实上,从我所看到的真相中,周胤脑中的生活,有一半是他的错觉,另一半是他的误会。
周胤掉落悬崖的那天,在他昏迷于红树下时,从湖中爬出一只巨大的乌龟,从乌龟的模样可看出这是一只年长的老龟。
老龟将周胤身体缓慢地嗅上一圈,绿豆般的小眼发出绿幽幽的光,随后绿光一闪,地上只剩一具大龟壳,老龟的身体潜入周胤体内。
大龟将自己的身体寄居在周胤体内,让他拥有算命的能力,改变了他的性格,赋予他全新的名字。
大龟这般做的目的是为了每天吸食周胤的精气修炼,它在湖中存活了无数岁月,一直渴望成仙,但就是无法修成正果,见到周胤时,它有了吸食人的精气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念头,好躲过死神的致命一击。老龟觉得自己老了,再不修炼,随时都可能悄悄死去,所以他选择了垂死的周胤作为它的修炼工具。
大龟不仅从周胤身上吸食精气,还从那些找周胤算过命的人身上吸食大量精气。大龟赋予周胤“一算一准”的算命能力,是想让被算命的人获得精神的愉悦,越是兴奋激动的人,他身上就能散发更多的精气。
周胤觉得兴奋,找他算命的人也收获精准的“未来”,都是老龟为获得大量精气所设的计谋。
周胤觉得自己每晚都在风花雪月中度过,其实那是老龟在他脑中制造的假象。而事实是,每晚周胤都被老龟控制着前往白天找他算命的人家中吸食精气,大量的精气从周胤的鼻孔渡进老龟体内。所以那些找周胤算命的人,他们那喜悦的生命都活不长久,人失去了大量精气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身为寄主,老龟对周胤体内的精气采取慢慢吸食的计划,可再缓慢的吸食速度,人的精气总有一个极限,周胤的极限到了,所以老龟离开了他的身体,去寻找另一个宿主。
老龟离开周胤后,我才看穿周胤身上发生的一切。
我正看着周胤的过往,他突然从床上惊坐而起,清晰又流畅地说道:“城东五百里外有一个山洞,进入山洞后一直向右拐,拐过整整一百道弯,停下,闭上双眼就能进入长着红树和胡泊的地方。”顺利念完这一段话,周胤倒下,离开了人世。
周胤生命停止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随着他生命的消失,他的身体缓缓下瘪,最后成了一张铺在床上的人皮,连骨头都无影无踪。
寄居者总是比宿主脆弱又强大,他们拥有脆弱的身体,却借着宿主展示强大的破坏力,寄居者像吸血虫般吸食精气,连骨头都不放过。
埋葬好周胤的“人皮”,我立即向城东方向前进,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就来到山脚下。
眼前是一处悬崖峭壁,许多地方已被人类破坏得坑坑洼洼,裸露着的黄色土壤藏着无数的树根,是那些细小的根将土牢牢吸住,山体才没有崩塌。
我沿着山脚绕了几个来回,终于发现周胤临死前说的山洞。说是山洞,其实是一个“地洞”,洞口在山脚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洞口贴近地面,四周长满野草,要不是我一脚踩空我也不会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洞”。
我在双脚滑落的时候紧紧扯住洞口的野草,草将手割伤,我的双脚却能接触到土地,于是小心翼翼的放开了伤人的野草。
低头往前走几步就会遇上一个向右的拐角,我口中数着:“一……二……三……”一直往前走,往右拐。
路上数错过几回,于是我又得重新到洞口开始计算和前进,也左右不分地往左拐了几回,但都及时返回正途。
“九十九……一百!”终于向右拐过一百道弯,我停下脚步,闭眼深呼吸。
在眼睛感受到光明时,我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红色的苍天大树,血红的树干像被人抹上了血液,树的叶子更是红得发紫,一些黑色的枯叶无风自落,地上也积着一层层黑色的败叶。
离红树不到一百步的距离有一面小湖,湖水蓝得像是另一面天空,湖中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天上白云在飘,水面没有任何涟漪,这是一潭死水,可此处闻不到任何异味,似乎任何气味都不存在。
这是一座只有一棵树和一面湖的小山谷,抬头能望见天,低头也能从湖里看见天。
站在树下观察红树干时,脚底察觉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我用脚将层层腐烂的黑叶扫开,露出了一副巨大的空龟壳,是寄居在周胤体内那只老龟留下的“家”。
搬起龟壳,我想到让老龟不再为祸人间的办法:将龟壳敲碎,扔进湖中,让他们沉入湖底,老龟自然会魂飞魄散。
可无论我如何敲击龟壳,它都纹丝不动,就像一座无懈可击的城堡。于是我再闭眼次深呼吸,很快我就拿着龟壳出现在山洞内。
我走出山洞后,四处寻找可击碎龟壳的物体,而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敲不碎这千年的“城堡”。我决定向村民询问敲碎龟壳的办法,我曾见过有人将龟壳碾碎入药,想必有人知道怎样对这样一副龟壳下手。
我将龟壳放回山谷,又原路返回地面往有人的地方走去。
走上一个时辰,我就见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可没走多久又见到了许多行色匆匆的身影往同一个方向赶。
我在心里纳闷:“这些人难道又是去算命?”带着疑问,我也往人群汇集的地方前进。
当我挤进人群时,看到位子上坐着一位和周胤一般模样的算命先生,仔细一看又不像是周胤,但他的神情,说话的模样和语调都和原来的周胤如出一辙。
我肯定此周胤非彼周胤,此人又是那老龟找的寄主,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周胤”出现,只要老龟还需要人类的精气修炼,它将永远沉迷于这游戏。
人群散去时,算命先生也曾看了我一眼,但他眼里尽是完全的陌生感,他收拾好行囊便离开了。我未跟上前去,只觉得现在算命先生已不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找出将龟壳敲碎的办法。
我在城中绕了一大圈,只发现一家药铺,铺里的药材很多,百姓进进出出,来抓药的人络绎不绝。
“展柜的,还有龟板吗?”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问道。
“龟板早卖光了,下个月才会有。”掌柜的回道。
“这可如何是好,我家小姐还等着龟板治病呢,就差这一味药,掌柜的,麻烦您再找找看。”少女急着道。
“小月姑娘,真没有了,最近很多人都来买龟板熬药,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我还不做你生意不成。”掌柜说道。
“这……这……”
“你若急需龟板,可自己买几只龟来,将龟壳碾碎即可,虽然药效差些,但药效是够的。”
“真……真的?”
“那当然,最好找年纪大的老龟,不过年纪大的龟壳可不好弄,要在沸水中将龟壳煮至发红才能方便碾碎。”
“多谢掌柜,多谢掌柜,我这就买几只乌龟去,下回再来道谢。”少女说完,疯也似的跑了。
“在沸水中煮至发红……”我想已经找到办法解决那只老龟了。
于是我带着工具,又回到了那个小山谷,迅速架起炉灶,将那副大龟壳投进一口大锅中。在红树枝的燃烧下,水迅速沸腾,可煮了半天,龟壳一点变化都没有。
在煮龟壳的过程中,我发现红树枝的妙处,只要将其点燃,树枝永不会烧成灰,火将一直燃烧,所以我将龟壳投入沸水中任其沸腾,完全不用担心火会熄灭。
直到第四十九天,龟壳才从原来的颜色渐渐转红,到傍晚时分,龟壳已全体通红。我用树枝轻轻一撮,龟壳上便出现了一个洞,我继续用树枝捅着龟壳,不一会儿,巨大的龟壳已成无数的碎片,红色的碎片在水中翻腾,像一条条游弋的鱼儿。
我将锅底的红树枝抽离插入土中,火势被土壤淹没,周围的空气顿时变得清凉。等到锅里的水不再烫手,我奋力抱着盛有龟壳的大锅往湖边走去。
站在湖边,双手同时用力,我将锅中的水和龟壳全部倒入湖中。就在锅中的水和龟壳接触到湖水的那一刻,谷内响起一声惨叫,声音稍纵即逝,也许是我的错觉,那只是水声。
望着一片片龟壳沉入湖底,一抹抹红色远走,他们将沉睡湖底,永远不会再上岸。
我离开山谷走出洞口时,洞口的草已长得更加茂盛,洞口被遮得严严实实,草把所有秘密都藏起来,人是找不到洞口了。
我来到城中,百姓的生活又恢复原样,算命先生再未露过面,百姓偶尔会谈起“百算百准”的算命仙人,但都庆幸自己没有足够的钱财找他算命,因为那些曾经找他算命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终身躺在床上,皆失去了剩余的生命。
有得必有失,有时“失”将远远超过“得”,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将越残酷,百姓从那些活死人身上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也不再想念什么算命先生,人人都安心生活,仿佛谁都未曾出现过,任何事也未曾发生过,活着便是幸运。
世上本无真正的神算子,命在人为,不可被算,能被算出的命也失去意义。
人的欲望可产生“神算子”,也可产生无数的追随者,“欲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此生只愿不被欲望所控,活着便是超越。
我离开人群,走进一片森林。秋日的暖林散发着落寞的气味,林中无人经过,路上却有无数的人,宴会即将在林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