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夜白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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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风来势汹汹,没能将我割伤,温柔地推我向前。我用力站着,思考下一秒的画面,冒出的影像被风吹得如沙般细碎,然后散了,再也不见踪迹。

那从水中冒出的两具人体不停滴落着海水,两人艰难地爬上礁石,女人坐在礁石上放肆地哭,男人则不停的安慰着她。眼前的两人有些怪异,女人似乎在为没死成而哭泣,男人的安慰像在劝告女人:再来一次,肯定能死成的。

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为何总是这么千奇百怪,总有人为寻死觅活绞尽脑汁。

“一定能回去,一定能回去的。”我听见男人重复着这句话,顺手将女人紧紧搂进怀中,过了一阵又在女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两人携手再次爬上大礁石。见这情形,我慌忙叫住他们,可不管我如何叫喊,一男一女都未对我做出任何反应,自顾地爬着他们的死路。

在忽急忽缓的海风里,他们已从礁石往下跳了十次,每次我拉住男人时都被狠狠甩开。握着因劝告而被打伤的手,眼看男人牵着无力的女人就要前往第十一次的寻死旅程,我才有机会将两个奄奄一息的身体拖上沙滩。瘫倒在地的两个人都在哭,也不知他们眼中流出的是海水还是泪水。

男人痛苦地挣扎起身,我将女人也扶起,带着两人来到远处的树下。女人还在流泪,男人则垂头丧气的搂着她。两人一路都拖着双脚前行,仿佛再也不想操控这具身体,都为还活着皆垂头丧气,沉默无言。

经过一阵交谈,我才明白两人“寻死”的缘由:他们想要回家。他们的故事也算曲折离奇,我便记录了下来。

男人叫雷诺,来自龙鳞岛。女人叫绿桑,来自青洲。

无边大海里不知藏了多少隐蔽的岛屿——世人无法靠近和探知的秘密。龙鳞岛和青洲就属于这样的两座岛,与世隔绝,不曾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甚至两座岛屿之间也不清楚彼此的存在。而雷诺和绿桑的相遇也是一场意外,否则他们这辈子也无法相见,更无法相爱,更不能在此刻让我遇上。

雷诺口中所说的龙鳞岛,相传是一条落难神龙陨落之时脱落的鳞片所化。龙鳞岛的消息出现时,有大批人前往茫茫大海寻找这座有龙的岛屿,而雷诺的家族则是最早登上龙鳞岛的人类,也自然掌控了这座神秘岛屿。从他们登上龙鳞岛的那一刻开始,雷家一行便再也无法脱离这座岛屿,其他人也再没机会发现他们和这座岛。

由于岛上应有尽有,雷家一行人很快就在岛上生活并繁衍下去。据说神龙还留下了神秘遗言:只要雷家世代守护龙鳞岛,等到神龙复活那天,神龙将带着他们前往天界,让他们成仙。

雷家所有族人对此传说深信不疑,因为岛上有一块禁地,历任族长都说那里封印着神龙,每年都得举行祭祀,等到神龙复活,他将破开封印一飞冲天。据说有人见过那条神龙,也有人说里面还藏着宝藏。

雷诺是龙鳞岛现任族长雷蒙唯一的儿子,他从小向往外面的世界,在将整个龙鳞岛熟悉透后,他计划着逃离这个困住整个家族的“牢房”。他从心底厌恶这座岛,整个家族也只有他对那成仙的传说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他要离开这里。

雷诺幻想着岛外的海阔天空,可无论使用什么办法,不管是划船、游泳,甚至飞行,他最终都会回到岛上,没有一次成功离开过龙鳞岛的视线。

对“离家出走”的着迷,让雷诺绞尽脑汁,最后他打起了家族那块禁地的主意。有了想法就会行动,这是雷诺的性格。

某日,雷诺用药将父亲迷昏,擅自闯进除族长外无人可进的家族禁地。在禁地内,雷诺发现了一个血池,他终于明白在每年祭祀时被父亲领进禁地的一对童男童女去了哪儿,原来他们都被送入了血池之中。

雷诺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在血池旁的石壁上发现了一些文字,上面写着:此乃神龙之血,每年需投入一对童男童女,待到血池沸腾,神龙将苏醒,彼时为所牺牲之童男童女家族成仙之日。此血池可往外界,离岛后,将永世不得返回。

看完墙上刻着的最后一行字,一阵激情在雷诺脑中翻滚起来,是为那传说的真实性而震惊,也为千方百计寻得出口而激动。而就在此时,雷蒙的声音在禁地外响起,雷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在父亲进来之前纵身跳入血池之中。雷诺能如此果断,只因他知道如果不跳,但凡除族长以外的人闯入禁地,最终都会被处以死刑,身为族长之子并无例外。

雷诺跳入血池后一直往下沉,直到失去意识。雷诺醒来时看见了绿桑,得她相救并告之身处青洲。

青洲,一座如龙鳞岛般隐藏在海上的小岛,此岛遍地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岛内四季如春,风光旖旎,在雷诺看来就是一处如画般的仙境。可对从小生活在青洲的绿桑来说,这也是一座“无聊的牢笼”,族人无法出去,外人无法进来。听到此处,我想起一句话:旅行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到别人呆腻的地方。你的世外桃源或许是他人的人间地狱,他的美好也许是你的糟粕。人真是种复杂的动物。

两天后,雷诺恢复健康。经过数日的相处交流,绿桑和雷诺极其投缘,两人都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计划,都有一颗被困住的心,于是顺理成为知己。

青洲的百姓对雷诺这个“外人”很感兴趣,都争相来绿桑家中向他打听外面的世界。当得知雷诺也是来自一座小岛时,没几日那些来听故事的人就再不踏进绿桑家中,毕竟一座小岛的故事有限,好比岛上的路,走过就熟悉了。

没有岛民的打扰,绿桑和雷诺倒也乐得个清静,两人在岛上游山玩水,绿桑也因为雷诺的到来对岛上的风景再次有了兴趣,两人寄情山水不亦乐乎。相见恨晚,大概说的就是此时两人的心情。

另一方,族长的儿子莫斯得知绿桑和雷诺的发展情况后大发雷霆。绿桑是他从小就看中的女子,不出意外明年就能娶上她。而此时却来个了搅局的外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夺走了他心爱女子的欢心,叫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身为下任族长的继承人,在继承族长后有权选择一位族人为妻,莫斯本打算明年继任族长后就娶绿桑为妻,可如果绿桑已婚,族长是不能迎娶有夫之妇的。此时的他已经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雷诺处以极刑,这个外人也让他萌生恨意。

莫斯暗中跟踪观察过雷诺,见这个外人结实强壮,又生得与自己的族人与众不同,雷诺身上那种硬朗的男子气概是他们所没有的,在记恨雷诺之时也生出对他的羡慕,心里又增加了几分对雷诺的恨意。于是莫斯对父亲提议将雷诺赶出青洲,却挨了一顿批评和说教,说是身为族长应持有一颗宽容的心去接待大自然的一切,包括所有人,再说这岛上的人如何能出去?

青洲之上,绿水青山。温和的环境也让这里的族人拥有平和的性格,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雷诺对这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小岛开始有了些排斥,这些难以融入的感觉他都藏在心里,不管如何还有一个绿桑值得自己去宽容。

在雷诺和绿桑的感情迅速上升之时,莫斯趁绿桑外出,他找到雷诺并告之出岛的方法。

莫斯让雷诺不可告诉任何人,因为只有族长才知晓这个秘密,自己也是从父亲那偷听而来,如果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知道的人都会被处死。雷诺自然明白其中的严重,他相信这个岛上的所有人,并且莫斯看上去也是一个柔和的人,雷诺以为青洲之上没有谎言的存在,可他忘了人心险恶。

“在五天后的午夜子时,青鉴峰顶将会短暂地下一场雨,那时你站在雨中,等雨停时,也就能出岛了。”雷诺在心里重复琢磨着莫斯告知的秘密,想把它牢牢记住,直到莫斯离开,他还未从刚才的话中回过神来。

随后几天,雷诺都有意无意地向绿桑打听青鉴峰的消息,绿桑告之传闻青鉴峰的山顶常年积雪,而那积雪只能走到山顶才能看见,可岛上没人到过山顶,更没见过那积雪。只因青鉴峰山势陡峭,虽说海拔不是特别高,可说来也奇怪,那些攀爬青鉴峰的人全部失踪了,最后都会在山脚下找到他们的尸体。所以岛上再没人前去送命,青鉴峰也被列为青洲的凶地。绿桑说完只奉劝雷诺千万不能去冒险,并没有因他对此山感兴趣而心生些疑惑。

雷诺在五天内备齐了登山工具,只等天黑前去登顶。他本想带着绿桑离开青洲,可又怕青鉴峰的凶险会害了她,最后决定自己前往凶险之地。在决定独自前往山顶时,雷诺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很爱绿桑,否则心里怎舍得丢下她,他不愿多想,怕错失逃离这个压抑世界的机会。

夜色降临,这里的人皆早睡早起,广阔的苍穹才冒出可数得清的星星,青洲就已入睡,安静得如同毫无人烟的坟地。雷诺借着夜色来到早已打探清楚的青鉴峰下,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子,听着四周微弱的虫鸣,有些入神,在他心里也会向往这般安静地生活吧!转念一想这里并不属于他,还是决定离开。

在雷诺迈向青鉴峰时,前方缓缓走出一道人影。是绿桑,雷诺即刻认出来人。两人碰面并不说话,就那么面对面的站着,沉默地融入周身的黑暗中。

“走吧。”绿桑开口。

雷诺应允了一声,两人并排走向山顶。沿途绿桑告诉雷诺,其实她早就偷听到莫斯对他说的“秘密”,这些天也是有意将青鉴峰的消息告诉他。其实有关这座山上的消息很多都是听说而来,只有一件事是可证实的,那就是此山的凶险,来人往往有去无回。此时雷诺才明白莫斯歹恶用心,但还是决定探一探这座“凶山”。

绿桑本想看看雷诺是否会带自己离开,结果已经不言而喻,她本想就那么让他一个人去吧,可心里又放不下,所以就跟来了。明知此行凶险,可爱着男人的女人,心中却拥有战胜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明白绿桑的心意后,雷诺有些感动,为这多得的感情感动,感动中又带着感激。

寂静的青鉴峰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向山顶,他们已经忘记了时间,时而感觉走了许久,时而又觉得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

通往山顶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崎岖凶险,他们只受到一道陡峭的山壁阻挡,但用准备的绳索很快就能爬上去,两人爬上山壁就看见了白雪皑皑的山头,那就是青鉴峰顶。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这就是那隐藏着的雪山秘境,兴奋之余心里庆幸这一路的顺利。

很快两人就抵达山顶,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没人觉得寒冷,两人都为眼前的雪景着迷。直到飘雪消失在夜空,男人盯着满天繁星,开始寻找此时的时辰和方位,眼神却迷失在点点星光里;女人也望着天空,她看见天上挂着朵朵雪花,只等着落下来。两人都陶醉在星空下,直到一朵乌云驻足他们头顶遮住视线,两人才回过神来,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那最明亮的星光。

雨迅速落下,雨点落得迅疾。雨停时,雷诺和绿桑出现在海边。观察周围的景色,他们尖叫出声来,两人终于梦想成真,逃离了牢笼。从此他们便在这个大陆生活了下来。

两年后,雷诺和绿桑在人情冷漠和现实残酷的逼迫下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可彼此都没明说对家的思念。他们渐渐体会到当时的离开算是一种背叛,谁都不愿承认这个念头。直到昨天晚上,两人望着星空诉说乡愁时才紧紧相拥说要回家。所以两人决定来到当初降落的地点,四处查探后,都觉得入口就在那海里,于是我看到了一场重复的跳水运动,一场比一场可怜。

眼前的两人已经在树下睡去,气息平稳,脉象柔和,都安静下来了,而我却难以平静,因为我看到了他们在岛上的结局,内心挣扎着是否要将所看到的真相告诉他们。

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故事的结局,那是他们的故事,虽被我探知,但主人公有权知道其中的原委,结果是痛苦还是释怀,只由他们自己去定夺。

在我等待两个年轻人醒来的途中也睡着了,在梦里倒见着了清醒着的两人。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里,雷诺和绿桑在说笑,见我走来立刻停止了谈话,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知道他们在向我讨要他们的故事。

我告诉雷诺,龙鳞岛血池墙壁上的文字是他父亲刻上的,他的离开也是父亲一手策划安排。

从小父亲就给雷诺灌输自由的思想,培养他向往外面世界的念头,还有父亲从始至终对他的严格、冷漠、怒斥都是逼自己演出的感情,只为让雷诺逃离的念头更重、更疯狂。因为雷蒙知道了龙鳞岛就是一个阴谋,那岛上确实有一条龙的魂魄藏在血池之中,那血池是无数童男童女的鲜血灌溉而成,神龙留下雷家不让外人进岛,只因为它需要统一的血液,这样才能滋养重伤的魂魄。那是在雷蒙将大儿子送入血池祭祀时躲在墙角偷听了神龙与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声音对话:神龙恢复真身后并不会带着雷家上仙界,而雷家所有的人将会是神龙最后的一顿饱餐,只有这样神龙才能彻底恢复。

雷蒙发现了神龙的目的后惊恐万分,迅速逃离血池,那时雷蒙的妻子正怀着雷诺,雷蒙并没有将大儿子被选为祭祀童男的消息告诉妻子,可她在生产时无意听闻大儿子的死讯,最后生下雷诺后悲痛而死。

雷蒙见心爱的妻儿接连死去,决定去和神龙谈判,他以不再送来童男童女为威胁,逼迫神龙让一部分雷家族人离开龙鳞岛,神龙自然不愿意,血池是离开龙鳞岛的唯一出路,而让人从那里离开需要消耗强大的精神力量,双方争执到最后,神龙只答应送一个人离开。雷蒙自然想到自己唯一活着的孩子:雷诺。于是雷蒙开始部署让雷诺离开的计划。

雷诺听完我的叙述早已泪流满面,撕裂着表情痛哭,在梦里并没有声音,我能感觉到他撕心裂肺的悲恸,不禁也让泪水扰了视线。

等到雷诺平静下来已经历一次昼夜,等到云海再次传来亮光,他还在双眼呆滞地望着看不透的云层默默掉泪。绿桑用渴求的眼神望着我,她在问我要如何才能回青洲,他们愿意永世留在青洲,再不会逃离。我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对她说出了实情。

其实在雷诺和绿桑走后的第二天清晨,人们就在青鉴峰下发现了两人的尸体,他们在青洲已经死了。莫斯痛苦地将他们合葬在青鉴峰下,他也在第二年成功继承族长并迎娶了一位贤妻,继续在绿水青山间安度时光。他们是回不去了,而为什么雷诺会进入青洲,这恐怕只有神龙才知道。

绿桑已然瘫倒在地,眼神呆滞,眼前的两人就像两具木偶,没有一点活气。

海水和礁石再次出现在眼前,我醒了过来,雷诺和绿桑还在沉睡,叫了几声他们的名字,两人都没有动静。

在我起身时,只见四行血泪分别从两人的眼角流出,我紧张的查看他们的脉象,一切都很正常,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神情正常,还活着。

人这辈子有许多无能为力的事,等待就是其中一件。又等了一天一夜,睡着的人还未醒,他们的身体还是一切正常。不愿意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等待,于是我起身离开海边。海风还在不停赶着路,有人在沉睡,我似乎也睡着了。

又过了几个昼夜,我已经不记得路过哪些地方,直到看见一个村子才被喧闹的人群拖进现实。一大群人将我围个水泄不通,我看见一圈惊恐和疑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