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一支一支拔出身体里的箭，那些致命的武器虽然沾满了粘腻的绿色血液，却根本没有伤害到他分毫。
“这真是尴尬，不是吗？”他说，声音在院子里清晰地回响。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理查。”他谴责地看着一脸忧郁的家伙，“我们在一起喝酒、泡妞、作战，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而我只不过血是绿色，你就不能接受吗？”
他站起身，轻蔑地指着院子里奄奄一息的贝克特：“他还是个有腋臭的秃子呢！”
“去你的，你他妈的是……邪魔……”理查颤抖着说，目光在地上搜索着可以补充的弩箭。
“奥林娜兄弟！你还在等什么？”安德里嘶声大吼，“快点杀了他，还有他那个该死的邪魔同伙！那团烟雾会放箭……”
拜伦嗤笑了一声：“省省吧，安德里，留点体力养伤。在流干血之前最好别说话——也别唱歌！我早就想对你的歌喉发表意见了。”
“去死！”安德里用尽全力大吼一声，然后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切……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奥林娜轻声问。
“精灵的生活你无法想象，奥林娜。在那个晚上我曾经试着给你讲过一些……那种永恒的孤寂和无聊……但是你听不懂。”他对她哀伤地微笑，绿色眼眸水波荡漾。
其实我懂的。她在心里低语。
“杀人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得简直无趣，所以挑起战争大概更好玩一点。一句流言、一封信、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愚蠢浅薄的人类想出无数可怕的念头，做出最白痴的决定。而让成千上万的人团团转，我只需要一个黑沼泽里的雾灵就够了。”
“愚蠢浅薄……”奥林娜看着他，“你也一直这样看我的吗？那些话……都只是调情而已？”
拜伦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头把手里拔出来的箭都丢在地上。
“你可以这么想。”他说。
“我不相信。”奥林娜忍住眼泪质问，“如果你眼里的人类如此愚蠢浅薄，那你为什么要变成人类的模样？你交人类的朋友，追逐人类的女性，过着人类的生活，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人类的一份子——哪怕短短一刻？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感到过混淆，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天晚上你说的责任、荣誉，那些人生的意义，难道都不是发自内心，只是无聊的谎言？”
拜伦沉默了一刻。
“你想得太多了，女士。”拜伦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那笑容里的残忍奥林娜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对你说那些动听的话，是想要接近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近你？”
“有这样一个传说，就发生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堡。一个邪魔杀死了整个城堡的人。除了一个灵魂畸形的男孩，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据说那个男孩拥有了强大的力量，立志复仇……”他叹息了一声，用幽暗的绿色眼睛看着奥林娜，“而我，就是那个传说里的反面角色，我接近你，就可以接近你的老师，彻底斩草除根。”
彻骨的寒意从奥林娜的脊背上升起，她第一次觉得杀意在自己身体上蜿蜒爬行。她从来不知道恨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她把手伸进斗篷，握住自己防身的短匕首。
一个声音在心底轰鸣：我要杀了他，要杀了他！
城堡的院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奥林娜回过头，看见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什么人撞击得摇摇晃晃。又一声撞击响了起来，带着士兵们的呐喊和木头碎裂的声音，门板弯曲起来。第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让大门轰然倒地，飞扬的尘土里露出门外征猎军的整齐队伍。铁衣成墙，树立起如林的枪刺，弩箭在弦待发，迫人的威胁沉默无声。
埃德蒙全身披挂，率先纵马走进了院子。
“拜伦？你……”他的声音在面甲后传来，带着极大的震惊。
雾灵发出一声低吼，大厅里再次响起了细碎的声音。它再次积聚起力量，雾气在众人头顶翻滚，如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院子。冰晶已经凝结成了箭簇。
“是我。”拜伦回答说。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摇了摇头，“这种杀戮的味道与一百年前一模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了那么久……”
“停手吧。”奥林娜说，“杀戮没有意义！”
“意义！”拜伦转过头，微笑着看着她，“这大概就是我与人类的不同。人类追逐意义，而我不是。”
那个笑容如果以一个人类来说，大概也是最美的笑。奥林娜咬紧牙关，拔出匕首向他刺了过去。雾灵就在这时发动了攻击。
飞箭破空，穿过铠甲和盾牌，响起一片可怕的钝响和凄惨的叫声。奥林娜在这混乱的声音里扑了上去，把匕首狠狠刺入拜伦的胸口。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个动作就像是不顾一切地扑进恋人的怀抱。
拜伦吃惊地看着怀里的奥林娜，微笑着挑起眉：“我在梦里确实期望过这一幕，但是梦里的你并没有拿着匕首。”
他还在讥讽我！因为人类普通的武器是伤不到他的！
奥林娜怒视着他笑盈盈的眼睛，突然大声开口：“我驱逐你，污秽的灵魂！”
她满意地看到他变了脸色。
是的，我的老师立志复仇，所以他会教给隐修院的每个人驱魔咒术，哪怕像我这样最差的学生也不例外！
“我驱逐你，所有被诅咒的邪魔，所有无秩序的黑暗力量！”奥林娜大声唱诵，虽然念得有些笨拙，可手里的匕首却真的渐渐炽热发红。
拜伦挣扎着握住奥林娜的手，脸上的震惊渐渐软化下来。他又一次露出那种哀伤的笑容，手里的剑无力地垂了下去：“奥林娜……你真的要杀死我？”
真的要杀死他吗？
我，真的要杀死他吗？
奥林娜的手颤抖起来，泪水把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驱逐你，所有邪恶的侵害施加者……”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握住匕首的手指却慢慢松开了。
高大的落地阳台就在他的身后，破烂的窗扇之间有呼啸的山风穿过。他的后背抵在窗扇上，月光透进来，他的微笑如此孤寂和软弱。
“我确实曾经迷惑过，无比希望自己是一个人类——在我遇见你的那一刻。”他话语的每个字都轻轻落进奥林娜的心里，“但你杀死我是对的。”
窗扇片片破裂，木板缝隙间的光线骤然明亮起来，迸飞的木板抽打着他的身体，把他的剑和银酒壶刮落在地，发出锵然钝响。夜风从奥林娜的脚下划过，她的斗篷整个鼓胀起来，如同飞翔的羽翼。
拜伦倒进窗外暗蓝的夜色，一直向深不可及的地方坠落下去。
他的银酒壶在地上裂开了。那并不是一个酒壶，而是一个精巧的盒子。盖子完全弹开了，露出里面幽蓝的花瓣。奥林娜慢慢跪下来，伸手捉住那朵花。她认出那是在自己遇见他的第一天用魔法催生的花朵。
“奥林娜，你还好吧？”
埃德蒙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夹杂着士兵们的呐喊和雾灵渐渐微弱的吼叫。他们显然已经制服了雾灵。
奥林娜没有回答。
炽热的泪水落下，瞬间就浇熄了一片花瓣。它太脆弱，甚至抵不过一滴泪水的重量。她苦涩地笑了笑，把它丢向深渊。它在风里打了个转，立即被盘旋的山风吹进夜色，精光点点流泻，渐渐消失了。
老人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着男孩。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这个——罗曼史故事？”
房间里非常静，静得几乎能听见外面树林里的夜鸟在拍打翅膀。男孩慢慢伸出手翻开书页，干枯的羊皮纸也发出清晰的脆裂声。男孩低头看了看那副插画，然后对老人露出一个调皮而又诡秘的笑容：“果然我猜到了！”他用手指戳戳那副插图。
“你猜到了什么？拜伦就是维尔德、奥林娜的老师就是柯提思吗？这个其实不用猜的！”老人故意揭开谜底，以为男孩会有点挫败。
“当然不是！”男孩得意洋洋地说，“我猜到的是，维尔德这一次也没有死啊！你看这幅画！”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的骑士与一群士兵站在山崖下。在他们远远的头顶高处，是仿佛耸立在天际的石头城堡。那当然是黑石城，过去的鹰涧堡。
士兵们露出茫然和惊恐的神色，看着带领他们的骑士，仿佛有无数的疑问期望从他的身上得到解释。可骑士却无法拿出一个答案来安抚士兵，他只能低着头，看着峡谷里荒芜的砂石地面。在那片石头地上，并没有任何人的尸体，只有野草在石缝里稀疏地生长，一直蔓延到遥远的、看不见的荒原上。
“你看！这幅画是埃德蒙带着人在找拜伦的尸体，可是没有找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摔死啊！难怪写这本书的圣徒会对不朽之人这种精灵如此感兴趣！”男孩的目光里几乎带着崇拜，“维尔德能在马斯林修士那么强大的驱魔阵里复生，当然奥林娜的一点小法术是奈何不了他的！他根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的嘛！”
老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不，我敢说奥林娜更厉害，她也有能力让维尔德——或者说拜伦——受更重的伤。”他转过头，打算对男孩解释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子，于是摇摇头，合上了书。
“为什么？”男孩问，懵懂地眨巴着眼睛。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老人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房间，一边走一边低声咕哝着，“等到你也遇见你的奥林娜的时候……”
“为什么啊，老师！”男孩在老人背后大声询问。老人却径自离开，轻轻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