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戈洛莉亚沙哑地问,“我要知道是谁俘虏了我。”
骑士在面甲后沉默着,似乎在考虑什么。他微微抖了一下剑尖,再次重复道:“你是我的俘虏!”
“绝不!”戈洛莉亚用尽全力直起身体,从身后抽出防身短剑,猛地刺入骑士胯下战马的胸部,那是披甲战马下方她唯一能刺到的地方。剑刃遇到骨骼,斜刺开去,将战马胸腹划开恐怖的长长伤口。
战马发出凄厉的哀嚎,跳跃着踢起前腿,将猝不及防的骑士掀翻在地。
沉重的铠甲让他一时无法起身,而戈洛莉亚已经冲到他的身边,看准位置举剑而刺,剑刃在铠甲边缘刮起一溜火花,深入至柄,刺进了重甲缝隙下的肋部。
时间仿佛停滞了。
戈洛莉亚突然失去了听觉。她呆呆地注视着骑士,看见他的面甲掀起来,露出半张红色胡茬覆盖的脸。
他瞪大棕黄色的眼眸,嘴巴大张,也许在怒吼,也许在惨叫。血从铠甲的缝隙里奔涌而出,骑士半支起身体,一只手试图去掩盖伤口,另一只手则猛力向上一挥,将戈洛莉亚重重打倒在地。
热乎乎的血从头顶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一切都变成了红色。整个世界像在火焰里燃烧,世界的中心是那个骑士。他正半跪起膝盖,双手高高举起阔刃大剑,剑身撩起火辣的风,朝自己脖颈呼啸而来。
戈洛莉亚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斩过来的剑在自己肩膀上方一滞,突然打着旋从骑士的手里脱手而出,远远落进远处的黑暗。骑士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钢铁怪鸟,平平向后飞起,仰天倒地。
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戈洛莉亚。“跟我来!”她茫然抬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是那个信使,他叫什么……迪恩……
没有时间等她清醒,他一把提起戈洛莉亚,快步奔向远处的丛林,把殊死拼杀的战场甩在后面。
巨大的橡树撑开枝杈,遮住暗蓝色的天幕,像是古老殿堂的高大穹顶。夜幕里的森林静寂无声,战斗的喧嚣遥远得像是梦境。
“我来替你包扎一下,”他开口说道,平静得像是晚饭后打算开始闲聊,而不是刚从血火交织的战斗里脱身,“我们会胜利的,刚才这支只是突袭进来的骑兵。你不必着急。”
他的话语有着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戈洛莉亚因激动和恐惧而疯狂跳跃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意识逐渐恢复,疼痛便如同潮水侵袭。她猛地推开他包扎自己伤口的手臂,俯身在旁边干呕起来。
“等战斗结束,队伍里的医生会好好照顾你。”他接着说。
“是吗?”戈洛莉亚露出疲惫却狡黠的笑,转头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说话。
“你会魔法。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那你的目的?马格努斯要你接近我做什么?”
他伸手继续处理她的伤口,平静地说:“我不是沃洛斯公爵的信使。”
戈洛莉亚抑住了呼吸。他居然是个冒牌的信使!可是那封信确实是马格努斯的笔迹,千真万确,她认得的。
“我在路上截住了真的信使,然后顶替他前来见你。”他微笑着说道,红发下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要怎样?”戈洛莉亚干涩地问。
他伸手在腰间一摸,一把寒光流淌的匕首出现在手里。
戈洛莉亚本能地打算自卫,却看他挥起匕首切开夜色,银色的寒光尽头,溅起碧绿的血花。
话语在戈洛莉亚的喉咙里枯竭,她脖颈僵直,不能抑止地颤抖起来。
“你是……不朽……”
他轻轻抹去自己手臂上的绿血:“是的。”
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邪魔,被主神驱逐的精灵,他们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为何会找上自己?自己从来就不是迷恋神话故事的小女孩!
戈洛莉亚干巴巴地重复着问题:“你要怎样?”
“我要你继承爵位后,宣布沃洛斯为宽容之地,不再捕杀邪魔。”
“什么?”戈洛莉亚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真空,“继承爵位?宣布不再捕杀邪魔?你是在说我……”
他点点头:“我不会强求你下令继续让民众崇拜我们,但是至少给我们生存的空间。”
戈洛莉亚把头转向一边,头脑飞转,力图把事情理清楚。
加莱特王国的人民七百年前崇拜原始神灵——树木、石头、动物、精灵之类,直到东方大陆的主神信仰传入为止。艾登王族的爱德华四世皈依主神后,开始强迫民众改变信仰,追随主神。曾经被崇拜的原始神灵们被称为邪魔,被王国下令围捕绞杀,但是这些神秘的精灵从来没有彻底消失,七百年来两种信仰的争斗一刻不停。
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自己是个权力斗争里苟活的女孩,二十五年的生命分成两半:前半生无忧无虑娇生惯养;后半生颠沛流离勾心斗角。自己对信仰的最后一点兴趣已在七年前随着天塔的坠落而消失殆尽。
如果主神真能睁开双眼,他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命运在自己身上发生。
她冷冷地笑起来:“你认为我能继承爵位?”
“你有很大的机会。马格努斯夺取爵位让沃洛斯陷入战乱,人们已经厌倦了长达七年的混战。你也看见了追随你的庞大队伍。也许你不知道,”他向黑夜里发出呐喊的地方微微晃了下头,“现在那边为你而战的人数已将近万人。再加上已经对你表示效忠,未来几天在前方将加入队伍的领主,你大概会有将近三万人。”
三万人?戈洛莉亚沉默不语,这个数字出乎她的意料。
“当然军队不是全部,人心所向才是最大的胜算。你是公爵之女,在谋杀里奇迹般地存活,这让很多人感到振奋。现在你率军南下,就像游吟诗人吟诵的传奇。你身上的光环超过你自己的认知。”
“我要复仇。”戈洛莉亚七年来第一次把深埋心底的念头付诸语言,每个字都火炭般滚烫,“我要把剑抵在他脖子上,让他直视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杀死我父母兄弟姐妹时的感觉。七年来我日思夜想,在最艰难的时刻也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死去。磨难无法摧毁我,越苦的磨难只不过让我把仇恨铭记得更深。”
他冷静地看着她拭去泪水:“我理解。”
“你愿意帮我对吗?你作为不朽之人有强大的法力,可以帮我达到目的。”
“我会帮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冷风吹过丛林,带来远处渐渐沉寂的呐喊,加莱特王国里人类与不朽之人缔结的第一个盟约在战火边缘的角落里订立。
多年后在辗转流传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传说里,圣女爵戈洛莉亚手持燃烧的主神之剑,册封不朽之人迪恩·亨廷顿为守护骑士。她与他联手克敌,经历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辉煌全胜,平息内乱,扫除障碍,开创沃洛斯最强盛的时期。
但是只有亲身置于故事当中,经历过所有离乱和伤痛的人,才会明白故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纹章上的玫瑰盛开于血泊,每一颗代表露珠的钻石亦是泪水凝结。
凌晨时分战斗结束。
敌军有四千人左右,乘着夜色偷袭,却并没有成功。
戈洛莉亚穿过尸体枕藉、污血横流的战场,回到正在休整的队伍里。她的卫队几乎被杀光了,有几个侍女也不幸地死于混战。
欧丽萨嬷嬷哭喊着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一刻也不肯撒手。她弄疼了戈洛莉亚的伤口,但是她并没有吭声。她的眼泪也流到了从小看护自己的老侍女肩上,有人真心关爱自己的感觉真是甜蜜。
格伊塔公爵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见到你安然无恙真要赞美主神。得知你失踪,我们以为一切都完了。”
戈洛莉亚微笑看着他:“不,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几个浑身脏污、铠甲凹陷的骑士拖着俘虏经过戈洛莉亚的面前。他们大多是布莱克尼家的封臣,戈洛莉亚认识站在最前面的盖博特·阿奎拉爵士,他曾在国王的比武大会上与自己的哥哥伯纳尔因为打架而成了好友。
“马格努斯要你们来杀我?”她问道,在清晨的阳光下眯起眼睛。
“这次战斗跟沃洛斯公爵无关。”盖博特冷冷地回答,“不需要他号召,我们也要杀了你。”
他语气里的冷酷让戈洛莉亚感到莫名的诧异、委屈和愤怒,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刻骨仇恨?
“你曾经与我哥哥一同在主神面前发誓永远成为兄弟,现在却要来杀我?这是你对待兄弟家人的方式吗?”她质问。
“我的确曾经与伯纳尔情同手足,但是我更要遵从主神的旨意。我的行为无可指责。”他冰冷的眼睛直盯着她,没有露出一丝懊悔。
他的话里有什么戈洛莉亚不明白。她打算细问,格伊塔公爵却上前下令:“把这些人带走,绞死他们。”
士兵们上前将他们驱赶着带走,盖博特项戴沉重的枷锁,被推得踉踉跄跄,可仇恨的目光还如同刀子在戈洛莉亚的脸上狠狠剜着。
“等等!”戈洛莉亚伸手制止,转头对格伊塔公爵说道,“我还没问完。”
“不必问了。”格伊塔公爵声音衰老,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应该马上启程出发,赶路要紧。”
“不知道这次袭击的前因后果,你凭什么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他已经供认他并不是马格努斯派来的,这就够了。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所有人都尴尬地沉默着,故意装作对戈洛莉亚和公爵的争执并不在意。
戈洛利亚盯着公爵浑浊暗淡的棕黄色眼睛,觉得火焰就在自己的咽喉里燃烧。如果能像龙一样咆哮着向他喷出烈焰,一定快意至极。但是他们不能在众多手下面前继续如此愚蠢的争执,戈洛莉亚用理智强压下愤怒,转过头,任凭格伊塔家的士兵将俘虏带走。
他们休整完毕,中午时分继续出发。
迪格拉斯平原已经走到尽头,前面就要翻过整段路程最难走的山地。戈洛莉亚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从车窗向外看着。
七年前格伊塔家处心积虑地派法师潜入天塔,暗中用魔法在半空中延缓了戈洛莉亚的下坠,她跌在地上时只是摔昏了。另外一个跟她长相相似的侍女被毁掉脸部在停尸房代替她接受马格努斯的审查,而她已离开雄狮堡,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流亡旅程。
格伊塔家族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恩情难以报答。
但是。
她把受伤的手臂抱在胸前,眼光冷冷瞟向车窗外面。但是格伊塔家图谋不轨。
这个念头七年前就在她脑子里闪现,常常让她感到自责。最痛苦的还在于,她清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自己是一个木偶,线却牵在格伊塔家族手里,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
迪恩骑马走在马车旁,依旧沉默不语,没有跟任何人特别亲近。他似乎感到了戈洛莉亚投在他背后的目光,回身与她相望,微微一笑。
戈洛莉亚也向他点头示意,然后放下天鹅绒窗帘,把自己隐藏在紫色的阴影里。
她虽有不朽之人暗中帮助,格伊塔家军队的支持仍然是她不能失去的力量,只是,她不能再受这个家族的控制。
行程在傍晚结束,他们在山间宿营。由于刚刚经历一场偷袭,加强了夜晚的守卫。
戈洛莉亚刚刚在帐篷里吃过晚饭,格伊塔公爵就前来见她。
“关于白天的事情,我想向你道歉,”他用谦卑地双手扶住拐杖,声音低沉,“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真的是为了你着想。”
戈洛莉亚的伤口跳跃地疼,她只有咬紧牙才能挨住那种剧痛。可她还是对着公爵展颜一笑,露出最信任和最亲切的甜美笑容。
“那不算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公爵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七年来有个地方总是让格伊塔公爵隐隐不安,那就是他几乎弄不懂这个女孩的真正性格。她的沉默和她的活泼同样让他感到难以捉摸。他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救出来的是詹姆斯·艾凡赫的其他孩子,会不会比她更容易对付一些。
“我在考虑更重要的事情,”戈洛莉亚像个小女孩一样喋喋不休地说,把格伊塔公爵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去见马格努斯的时候,该穿什么呢?是像淑女一样穿长裙,还是像战士一样穿铠甲?”
公爵微微一笑,脸上的层层皱纹放心地舒展:“这由你自己决定就可以。”
“我想穿铠甲。”戈洛莉亚转身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又从镜子里向公爵投来难以捉摸的目光,“带着头盔,面甲下面露出和他具有同一个家族血脉特征的脸……”
格伊塔公爵微微皱眉,她的话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就像今天追杀我的骑士,与格伊塔公爵你年轻时相貌相似一样。”
空气里一片静寂。
“他是你的一个侄子吗?”戈洛莉亚轻松地问。
风轻轻拍打着帐篷幕布,傍晚的夕阳透进两个人对峙的寂静空间。格伊塔公爵攥紧镶嵌锡头的手杖,掂量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他虽然老迈,可她也只不过是个满身是伤的女孩。
“我们已经共同走过了七年,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要杀我?”
公爵突然笑了起来,带着一丝癫狂和歇斯底里。
“你以为我谋划了七年,担着天大的风险,只是为了让你继承爵位?让你们受诅咒的艾凡赫之血继续与我分享王国北疆?”
戈洛莉亚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一场早就应该表演的自白。
“要扩大自己的势力,最有号召力的莫过于打起一面理直气壮的法定继承大旗,而你正是我需要的那面旗帜。”他缓慢地吐出真相,每个字都恶毒得足以让鲜花凋谢,“你该有自知之明,当年在詹姆斯的儿女里选中你来救,并不是因为你容貌或者才智多么出众,只不过恰好有个侍女跟你长得很像,容易李代桃僵而已。要知道,你只是我们格伊塔家的女儿,那个艾凡赫姑娘,早已摔死在天塔脚下了。”
“可是现在扩大的势力超出了你的预期,”戈洛莉亚看着镜子里公爵扭曲的脸,接口说道,“人们前来表示效忠的对象是我,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你将无法掌控我,所以要杀了我,对吗?借着布莱克尼家族发起攻击的机会,派人来刺杀我的计划真是精彩。但你太不谨慎了,你本该派个跟你长得不像的人。”
公爵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皮,阴冷地扫视了她一眼:“我承认,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
他话音刚落,便举起拐杖挥向戈洛莉亚头顶。动作虽然老迈不堪,却带着全部的绝望。
拐杖在空中停滞不动,公爵惊骇地用力,那根木棍却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能移动分毫。迪恩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公爵瞪大眼睛盯着他,滑稽地举着被粘在空气中的拐杖。
迪恩伸手做了个手势,拐杖凌空飞起,落到帐篷一边。
“你居然是个魔法师?”公爵嘶哑地问。
“我不是魔法师。”迪恩看着公爵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是个不朽之人。”
公爵瞪大了眼睛,呆滞地看着迪恩,又缓缓转头看着戈洛莉亚。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充血暴涨,恐怖地变红。
他颤抖着张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主神在上……她果然如同预言一样做了……受诅咒的艾凡赫之血……”他抖得像是风里的落叶,踉跄地向前一步,便弯下身体倒在地毯上,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戈洛莉亚。
戈洛莉亚站起来,看着地上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陪伴照顾自己长达七年,此刻却要面对这样的结局。她抬起眼睛看着迪恩,泪水滑下面颊:“不要杀他。”
他点点头,拥住戈洛莉亚的肩膀,给她无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