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崔小姐的号令吹响,我睁开双眼,感觉到浑身的轻快与舒畅,好象昨日缚在身上的巨石都化成水流走了。我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迅速的下了床,穿衣,小石头还昏昏沉沉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崔小姐!”我故意大声的冲着门口喊道。
小石头听到崔小姐的名字马上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其他伙伴们也应声跳起。他们在努力装作清醒几秒之后,把衣服都冲我扔了过来,嘴里大声叫嚷着。
孩子的快乐来得就是如此简单,天大的事情也会在一夜间烟消云散。
很久前我就发现,自己心情开朗了好似看谁都会顺眼起来。早操时,崔小姐依旧穿着一袭黑裙子,面色清冷,尖利的颧骨配着高耸的发髻,活像米小姐故事里的黑女巫,喜怒无常,弹根手指就可以把她不喜欢的人变成一只绿蛤蟆。但我一想到昨天海大个跟我说的秘密,看到崔小姐被包裹在晨间粉色的日光里,隐约觉得在冷漠的外表之下,崔小姐还是藏着些许可爱的地方。
我正跟着米小姐做扭腰运动,无意间瞄到院墙角正猫着一个身型硕大的人影,原来是海大个,我顺着他的眼神方向搜索过去,最后落在了崔小姐的身上,我当即在心里乐起来,看起来海大个并没有骗我,他是真的迷上了崔小姐了,可就是不知在崔小姐这样冷漠的外表之下,是否也藏着一颗跟海大个一样火热的心啊。
今天空气干爽,阳光正温和,有一点小风,但并不凉。在一堂算术课之后,米小姐决定带我们去前院做游戏。
米小姐在前院找了块空地,用瓦片画了六个正方形的格子,又找到一块石头放在第一格上,随后米小姐让我们排上队,按先后顺序用单脚绕着格子跳下去,若无失误,又跳回原格,双脚着地,捡起石块,跳离格子,算是第一轮结束。接着,把石块抛进第二格,如前一样,若无失误,直至跳到第六格。
小花妞和小石头排在我的前面。小花妞个子娇小,却很擅长玩跳六格,她很轻快的就完成了整轮游戏,把石块交到小石头的手里,结果这却是整个游戏高潮的开始,小石头看似结实唬人,单腿站立却毫无重心,东摇西摆,活像个喝醉的老头子,跳一步要晃很久才能重新找到重心。我们四面八方围着小石头大笑着,把小石头逼得满面通红,汗流夹背。小石头不得不放弃在第三格,气呼呼的把石块扔到我手里,在大家的笑声中去墙根生闷气去了。
我把石块扔到第一格里,学着小花妞轻快的样子往前跳着,小石头看着我的样子生气的翻着白眼背过身去。我眼睛冲着墙根的小石头乱眨着,却没有留神脚下的小土包,结果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左眼睛狠狠的撞在了地上,脑袋里闪着一片片的白光。
笑声瞬间像洪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真亏我在左眼着地前的瞬间闭上了眼睛,不然眼睛里肯定会灌满了泥沙。我慢慢抬起头努力睁开左眼看看有没有把眼球摔裂,却看到小石头已经从墙根冲到了我身边,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着。米小姐过来把我扶了起来,用手掸去我脸上的泥沙。
我看着憨笑着的小石头,这次轮到我没好气的翻着白眼转过脸去了,左眼隐隐作痛着。
愉快的时光总是嗖的就过去了,像支箭似的。很快就到了中午,在吃着猪油白菜煮面时,我那轻飘飘的心瞬间沉重了起来——午饭后,我又得跟着海大个去树林子里砍树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孩子的快乐来得简单,去得也快呀,真是像三月的娃娃天呢。
简单的午休过后,我就从四楼往下走,准备到前院集合准备出发。在一楼的楼梯口我碰到了从前院匆匆走来的崔小姐,我停下向她鞠了一躬,就要往前门跑去,我看到海大个他们已经从前院的大铁门出去了。
“你要去哪儿?”崔小姐却叫住了我。
“砍……砍树……”我停下脚步,回身恭敬的回答道,“对不起……我下来晚了……”
“噢,那你就去后院搓煤饼吧。”崔小姐冷冷的说了句,就转身往楼上走去了。
那只旧座钟咯嗒了一下,响起了沉重沙哑的钟声。
我看着海大个和大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后面,欢快得跑向了后院,终于可以跟小石头他们在一起了,我心想着,这可真是最愉快顺心的一天了。
小石头他们已经在后院干起活来了,两只手都已经是黑得像鬼了。小石头看到我,高兴的招呼我过去,他正蹲在和好的稀煤堆前,用两手搓着煤块,像做大饼似的,一会儿一块椭圆型的煤饼就从他手中诞生了。
对于搓煤饼,我也不算生手了,从六岁开始,那年崔小姐刚刚来孤儿院管理事务,就要求我们帮着搓煤饼了。
“嘿,一直想问你,昨天崔小姐找你干嘛去了?”小石头搓着煤饼小声的问我,“回来之后你就像丢了魂似的,不会是让崔小姐给你关小黑屋去了吧。”
小石头的问题又让我想起了院长先生那间诡异的书房和那番谈话,还有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秘密约定,我想我还是不要告诉小石头好了,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收不住了,小石头一定会刨根问底。
“没什么呀,崔小姐就是找我去搬了些东西。”我故作轻松的回答。
“搬东西?”小石头翻着白眼,生气的说道,“骗子!”
“对了,我有件事情倒是真的想问问你呢。”为了转移话题,我想起了血月亮那晚,“米小姐说我发烧那晚,是你发现我发烧了,然后去找了她,那你是在床上发现的我呀,还是在地上或者房顶上什么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问这个问题,我记得第二天晚上小石头迷迷糊糊的说看见我在血月亮那晚出了房间。
小石头把手上的煤饼扔到身边的竹筐里,俯身抬起了竹筐。起身前,小石头坏笑着冲我说:“我也不知道,骗子!”说完他就抱着那筐煤饼到后院矮墙上晒去了。
那一晚的情形,还真成了我一件心事了。我熟练的搓着煤饼,想着哪天要从米小姐那儿讨块糖去哄哄小石头,小石头最见不得糖了,为了糖,割他脑袋都成。我也很快的搓了一筐子煤饼,抱着筐子到了矮墙边,掂着脚把煤饼一块块的放到墙顶上。
透过墙顶,冷山之巅就在远处矗立着,山顶之上依旧云遮雾绕,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去过那儿?虽然那一晚真实的可怕,但现在我也迷惑了。
秋天的下午时光很短暂,好象没过多久,晚钟就响了起来,空气也瞬间变得寒凉。我们把剩下的稀煤用布盖好,留着明天继续,随后就蜂拥到厨房清洗黑炭似的手,我在后院等着前面的伙伴洗完再进厨房。
这时海大个带着那群大孩子从前院通向后院的那条弄堂进来了。海大个看到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就冲我大声叫道:“嘿,小子,今天感觉如何?”
我笑了笑,冲海大个举起了两只乌黑的手。
海大个把大孩子们背回来的木柴都靠院墙码放整齐。
“谢谢你,海大个。”我冲着海大个的背影说道。
“谢我啥呀?”海大个码着木柴头也不回。
我笑着说:“崔小姐……”
听到崔小姐的名字海大个马上停了下来,转身做了个嘘的动作,涨红了脸大声说道,好象是说给其他人听似的:“崔小姐说你身子太弱,还是更适合在后院搓煤饼。”
我伸手向海大个做了个鬼脸就进厨房洗手去了。没一会儿崔小姐的集合号令就响了起来。晚餐依旧是菜汤和馒头,虽然粗陋,但在半天的辛苦劳作之后,仍然觉得是美味。
天渐渐的黑了,厨娘们点亮了餐厅里的煤油灯。深秋的夜极其容易让人情绪瞬间就低落下来。
在血月亮那夜之前,我总是盼着天黑,因为天黑之后,感觉时间和空间都只属于我自己了,无论崔小姐,米小姐都不再会来要求我去做些什么。但在那夜之后,我莫名的有些害怕天黑了,不光是我那左眼神奇的透视能力,而是因为这个透视能力带来的后果,我不得已看到了我不想看到的一些东西,之前的新鲜,刺激很快就消失了,现在我的内心深深的抵触着我左眼透视看到的每一样东西。
我没有忘记院长夫人的邀约,我和衣而睡,熄灯就寝后,悄悄的下了床。
我发誓,这是唯一一次我极其希望崔小姐能在我悄悄溜去二楼的途中突然出现,把我逮个正着,扔到地下那漆黑的禁闭室里头去。
但没有。
崔小姐查完房之后就像气味一样消散在空气中,整间孤儿院也像一间无人之所,空空荡荡。
我极其缓慢的往二楼走去,黑暗中,我透过墙壁看到一间间的屋子里,或点着美孚灯,或点着摇曳蜡烛,有些已经睡下,有些还在床头捧着书。
左眼的隐痛已经消失,我感觉到我左眼的穿透能力似乎更强了些,之前总感觉有一层雾蔼看不透,今晚所见,一切却清亮了许多。
三楼右手的第三间,是米小姐的房间,我看到,米小姐换下了白天的装束,散下了长长的黑发,穿着一袭薄纱睡袍,正斜躺在床边,手中捧着一卷书,书桌上是忽明忽暗的蜡烛。
我停了下来,像欣赏一幅美妙的画卷,那是米小姐白天所不具备的美丽,这种美丽在夜间才完全释放出来,像朵只在入夜才开放的夜来香,越夜越美丽。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走去。二楼的房间几乎都漆黑一片,看不到里面有什么。我从楼梯口右拐进走廊,正对着我的是院长先先那间诡异书房的两扇大门,我透过门只看到一线月光从书桌上方的窗户里射进来,隐约照亮了满桌的零乱纸张。看起来,院长先生并不在书房里。
我往走廊里走了一点点,看到左边的墙壁里透出光来,再往前走一点,看到了光的来源,一盏花玻璃的美孚灯正静静的安放在茶几上,院长夫人穿着一条暗紫色的纱裙,正斜靠在沙发里,看起来似乎在抽泣着,不时的用手绢擦拭着眼角。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夫人伤心的样子,第一次是在暗绰绰的走廊里,夫人的脸上闪着泪花。
我极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打搅她,假如是我,此时一定也希望是独自一人不被打搅才是。但如果我今晚不出现,夫人又会认为是我失约了。思量一番,我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门边,轻轻的扣响了铜扣。
里边,院长夫人听到扣门声,马上直起了身体,用手绢细细的擦过眼角,才站起来往门边走来。我能感觉到她看着我的眼睛,却还隔着一道门,这种感觉真是怪异。
我有点不舒服起来。
“来了?”院长夫人打开门的瞬间,表情又恢复成了那个岁月静好的模样,微微带着笑容。
我愣在那儿,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进来吧……”院长夫人用恬静的声音鼓励着我,同时让开了一个身位,等着。
我轻轻走了进去,站在门边,脚底不敢乱踩任何一块区域。
这时我更清楚明白的看到了屋内的样子,跟书房不同的是,这更像是一间客厅,墙壁涂成了奶黄色,比起书房的深绿色让人感觉温暖了许多。房间中央放着我在外头看见的那张茶几,围着茶几是两张单人沙发,贴墙壁放着一高一低两个柜子,深木色,高柜子的木框门上镶着玻璃,柜里面放着瓷器,金属器皿,木制的玩具,陈旧的布娃娃。另一个角落的窗户下摆着一张大台子,上面放着一些布料,工具,台子边上立着一支架子,上面挂着一件男童的衬衫。
“来,站着干嘛,到沙发这儿来。”我还没有把房间全部看过一遍,院长夫人已经把门关上,走到了沙发边坐下。我听话的走到沙发前,院长夫人仔细打量着我。
“夫人,您找我来,是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我直接的问道。
院长夫人却并不急着回答我,她叫我转了个圈,又用手丈量了我的手臂,很高兴的说:“非常好,正合适。”
院长夫人起身拉住我,带着我往窗户边的大台子走去。
“好,你就在这儿站着。”院长夫人边说边从台子上拿起一把木尺,从我的左肩量到右肩,“好,就这样,挺起胸。”
院长夫人这是要给我做衣裳吗?我想问她但又开不了口,只好随她摆弄着,量完的尺寸她都会马上在台子上的一张纸上写下来,嘴里还不停的报着数。
“38……75……嗯,太完美了。”院长夫人好似有些激动起来,我看到她写字的手都微微的颤抖起来了。
“来,你转个身。”院长夫长把我转了个方向,让我面冲着门口站着,“嗯,现在量量裤长,很快就好啊。”
院长夫人弯下腰,从我的大腿一侧开始往下量着。我耐心的配合着她,却感觉无趣得要死,我扫视着四周,想看看这屋子里有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却意外的发现门外亮着微微的烛光,烛光之上,有一张脸正凑在门上观察着我和院长夫人。
我心惊了一下。
“啊!”院长夫人叫了一声,“你看看,叫你别动,尺子滑了。”院长夫人直起腰来,却看到我直直的盯着门口,脸色苍白。
“怎么了?”院长夫人一手扶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刚才弄疼你了?”
“没,没有,您继续吧。”我当然不能把我看到的景象告诉院长夫人了,门后正有一个年轻的厨娘拿着一支蜡烛,在偷窥着我们,不管那个厨娘是出于何种目的,我都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夫人弯下腰继续刚才的测量,我歪着眼镜尽量不去看那张烛光里的脸。
“好了,大功告成。”院长夫人在纸上记下最后一组数字,把那张纸压在木尺下。
“你真是帮了大忙。”院长夫人蹲下来,摸着我的脸颊说道,眼睛里透出些许的温柔,像在看一件心爱的宝贝似的。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帮了院长夫人什么样的大忙。
院长夫人笑了笑,“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总之,你已经帮到我了。”
院长夫人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那个拿着蜡烛的厨娘慌忙的从门口向楼梯口悄悄的溜去。院长夫人打开门的瞬间,那个厨娘从二楼楼梯口拐了下去。
我走到院长夫人身边,鞠了一躬,向她道了声晚安,就出了门。门关上的瞬间,我就快步跑向二楼平台,那个厨娘正躲在那座旧钟的侧面,她听到我跑来的声音,赶紧从座钟的阴影里向一楼的走廊跑去了。
光线很快就消失在一楼的走廊尽头,我没有追下去,我决定回四楼房间睡觉,现在我可不再希望被崔小姐逮个正着关漆黑的禁闭室了。
我惦着脚像猫一样前行着,快到四楼走廊时,却听到一楼传来了一阵机械的咯嗒声,但那绝非老座钟的声音,这声音似曾相识,思考了有一秒钟那么久,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闪电之夜院长先生那张苍白的脸,这个声音在那个晚上也曾听到过,我背上的寒意马上袭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