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李凉感冒发烧了;第二天,薛刚的脚踝扭伤了;第三天,陈洁的脸上发了皮疹;第四天,我拉肚子了。
李凉发烧是因为那天下大雨他还奋不顾身地测量漏窗的尺寸,薛刚的脚踝扭伤是因为他爬屋顶的时候不慎一脚踩空从竹梯上跌了下来,陈洁发皮疹是因为她一边测量下水道的直径一边用脏手擦汗,我拉肚子是因为我吃了从路边小摊买来的蹄膀。我和他们不同,他们是硬着头皮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而我则相反,所以倒霉也不怪别人,更怨不得胡云生,要怪也只能怪那些蹄膀太过晶莹剔透了,不亲口尝一下如何能死心?
我想如果李凉不叫李凉,薛刚不叫薛刚,陈洁不叫陈洁的话,他们也就不会遭此一劫了,因为人生总是事与愿违,命运总是和你对着干。可要不是这次实践奏效,我也不能明白这个冥冥之中的真理,我以为胡云生起这么个名字总归是有道理的,谁知道他也有说真话的时候。他说那些蹄膀几个月都卖不出去,只能每天放在锅子里面熬才得以硬撑着不变质,外面亮晶晶的油是后来涂上去的,其实里面早就烧成一块黑炭了,再怎么诱人说到底也不外乎给死人化装一样,只能摆着看看。我却偏不信,最终还是逃不了酒肉之惑的惩罚。
不过,我一点都没有因为这次失误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在知道他叫胡云生之前就发现他满口胡言了。实习前的召集大会中,他一脸微笑,语态慈祥地概述了自己怎么从贫穷的山村走出来最终拿到了博士的学位,他说得越简单就越显自己的天才。为了彰显自己不仅有天赋,而且还充满了谦虚的情怀,他花了很多时间介绍那个和他一样其貌不扬的叫做李秀美的研究生。介绍完他的得意门生,胡云生长长地运了一口气,开始切入正题。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次测绘的地方是个好地方呀,历届哪有一次能和我们比?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呀,他扳着手指数:山西、陕西、广西……都是穷得掉渣的地方,我们的地方可好呀,住的是宾馆,测的是天堂——山清水秀,小桥流水,那种确信的神气仿佛卖西瓜的挥舞着刀子发誓不甜包换一样。最大的好消息是——他摆出开国大典上毛伟人的姿势歇了一口气,抑扬顿挫地说:经过我的联络和开导,这一程的所有花费都由当地政府包了,还有——学校还有补贴!就当是给我们零花用!
大家感动地欢呼拥抱,都对胡云生这个人佩服之至,其实他们真是单纯,我却是明眼人。他的神气只是唬唬我们,别看他那么老资格的架势,其实以前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两个月前才转来,今天是首演,所谓新官上任,笼络一下人心是少不了的,他的司马昭之心刻在了眉宇之间,所以大家疯狂鼓掌的时候,我偷偷地放了一个屁。
我的屁没有放错,他说的话才是屁呢。他明明在最后补充说这次测绘的成果是可以用电脑出图的,不必再像以前那么辛辛苦苦地徒手描了,所以有手提电脑的一定要带去,他也会想办法给大家筹备几台的,信以为真的我们正被接二连三的幸福突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又改口了——在到达目的地之后的第一次开会时改口了。他说学校没有批准他的建议,不过考虑到我们的条件限制,如果能把电脑图提前打出来,就再描一遍,来不及也可以带回学校去做,他说描一遍的时候口气是很轻松的,仿佛随便描一下就行了,描得难看也无所谓。可是他的轻描淡写并没有使我们的心情好过一点,他便补充说如果早画好的话可以提前回去,而这句话说的却不是时候,没有一张脸有起色,有的人还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
不过希望是破灭了,但还不至于绝望,这么好的老师总会给大家带来奇迹的——当然这是他们的想法,我从他们基督徒一般虔诚的眼神中就看出来了。
我可没那么傻,虽然有时小事上很糊涂,大事却从不马虎,人生中悲剧是规律喜剧才是异数的道理我早就明白,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说变就变,哪有那么神奇的伟人能够篡改天命翻云覆雨?
我从大一就开始等待这么一天了,那次我被军训折磨得非人非狗,咬牙切齿地对一个师兄发誓说只要能够熬过这一次军训,我一定要过幸福的日子。他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很不屑地笑我说军训算什么,可怕的事情还没到呢,要是熬过测绘,那才算真正的幸福。啊?这么可怕?我将信将疑。嗯!他的眼神坚定不移。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测绘”这颗定时炸弹就在我的心中倒计时了。不过我虽然很怕那个魔鬼,却从不逃避,反而希望它早点到来,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心里老是揣着这么一个炸弹,弄不好会演变成恶性肿瘤的,就像孕妇大着肚子虽是辛苦,分娩一刻更是撕心裂肺,但只要熬过去,抱着孩子总归是幸福的。对我来说,有没有孩子无所谓,流产也行,只要和痛苦说拜拜就好。
我是做了两年的准备,恐惧也熬成了勇气,怎么甘心让它变成泡影?所以胡云生再怎么说这次的形势好,我也不相信,这次不受苦,以后会加倍补偿的。
其实我在对恐惧逆反的同时,更有一种情绪对勇气起着推波助澜的效果,那就是好奇。说真的,我不相信测绘之苦会超过军训,军训可是真刀真枪的,一站就是几小时,任凭苍蝇叮蚊子咬,任凭太阳晒汗水流,说不能动就是不能动,动了就罚站,除了站还是站,逃也逃不了。可是测绘不同呀,再怎么样不就最后交几张图么?我只要交了,他能给我不及格么?管它好歹呢,我又不奢望得优,给个及格他也会吝啬?都是什么时代的事情了。
我不相信,我倒要看看测绘到底有什么苦了;我就要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熬夜就不通宵,我也能雄赳赳气昂昂地凯旋,然后回去对那个学长讲,幸福,我早在军训结束的那一刻就开始享受了。
第一天我们刚在那个两星级的宾馆里安营扎寨,就开始下雨了,这一场及时雨下得很暴,噼里啪啦地刮在屋檐上像是沸腾起了烟似的。我心中窃喜,这可是好兆头。
躺在空调房里看电视吧。我打开电视机,明明红灯是亮的,却没有频道,从头调到底再加上拳打脚踢,无论软硬皆施还是徒劳无功。我跑去其他房间看,都是同样的毛病,正狐疑着难道电视机们串通好集体罢工了不成,只听范学中说,看,没天线!我一瞧,果然屁股光光。
我给服务台打了电话,质问他们为什么给了电视机不给天线,没米的锅子怎么炒饭!那个服务台小姐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带着哭腔解释说又不是她们的主意,是我们老师要她们干的。
我心中冷笑一声,要看电视还不容易?立刻跑下楼在隔壁的超市里买到了天线。
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和我同房间的李丹心非但不领我的情,还惊讶地指着天线问我是从什么弄地方来的?我说楼下买的。他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同意了么?我白了他一眼说和老师有什么关系。他立刻惊慌失措起来,好像看到了杀人凶器一样,说老师不是不让我们看么?我真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说,但这是我花钱买来的呀。
我见他急得要哭了,就把刚插上的天线拔了下来。我总是心太软,想想如果真的被老师发现的话,他也没好结果,总不能让别人分担我的过错吧,以后要看也在他不在房间的时候看,这样的话老师突袭也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正琢磨着电话铃响了,只听班长急匆匆地说,快点来楼下集合,把东西都准备好,去园子里测绘!要不是最后一句话我还以为着火了呢。你说什么?不是下雨么?下雨还要测绘?别啰嗦了,又不是我的主意,快点下来,我还要通知别人。
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听见走廊上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便打开门瞧了瞧,竟然所有人全都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朝楼梯走去这,没有一个人有反常的神色,好像下雨天测绘是天经地义的。
我想不明白,下雨怎么测绘?我问李丹心,你不怕着凉么?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雨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顺手还把门关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还因为天线的事情生气。于是我走之前就把天线插回了电视机后座。
我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测绘从这一刻起就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地开始了。但我想一个人受的苦和享的乐应该是相等的,开头苦一点,以后就顺利多了。
到达乌子园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湿透,鞋子里面也进了水,踩一脚就咕噜咕噜地冒泡。我走在最后一个,和倒数第二个之间差了一百多米,所以走到轿厅的时候胡云生已经开始说话了,他把我们分成十几个小组,每组测绘一幢楼,分组原则是自由组合,有情侣配,有好友配,也有同房配,剩下没人要的再凑合成一组,和我一组的是程晨。说来程晨还是我的初中同桌呢,可是他天性怪癖,处处得罪人,想想加起来也六年同窗了,而且又是朝夕相处,但是说过的话累积也不超过十句。他的成绩是比我好多了,可就是因为人缘差没人想和他在一起,于是冤家路窄,我们不同病又不相怜地成了一对天涯沦落人,可是他不但丝毫不顾念昔日缘分,还好像受了委屈似的,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可不许偷懒!
我心里不愿意但也没和他拗,就说好的,回头想想有点吃亏,我凭什么听他的呢,便补充道:反正是分头做,把任务摊平了后你管你自己做就行了呗。
那天胡云生分配好任务就走了,留下了那个替身看着我们。替身还以为自己是真身了,掌握多大的权力似的,胡云生一走,腰板就挺直了半尺,眼珠更是亮了一档,说话时那个手一指一指的,别说有多神气了。大多数的人都不想和她啰嗦,马不停蹄地忙起来,只有少数男生懒得测,又忍不住天性中的蠢动,便想找机会和她亲近亲近,让她演示如何测量数据,她便学着老师的口气,一笔一画地教他们。他们开心了鼓起掌来,她也笑得一脸得意。
下雨天我总是没心情做事,又不想看见那个误以为自己是天使的女人,便在要测的房子里从头到尾走了一圈,算是先和它亲近亲近。一楼是会客厅,二楼是卧室,没有三楼。好像挺简单的嘛,我对程晨说。只听他冷笑了一声,随便画画什么不简单?
我还是觉得挺简单,却不和他多啰嗦,就在园子里面逛了起来。雨已经渐渐小了,但不打伞还是不行。
乌子园我从没听说过,要不是这次来这里,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个园子。真不明白怎么会选中它的,想想当时师兄去的可是王家大院,那气势可不能比。不过说到底也就讲出去好听一点,其实是没啥区别的,干这活能学到什么呢?不就是依样画葫芦么?突然想起师兄他们那么辛苦不正是因为他们测绘的地方重要么?我们这个乌子园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花那么大的精力不是杀鸡用牛刀?想明白就放心了,原来幸福的确已经悄悄降临了。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有那么多傻子有福不会享呢,下雨天还不歇着,仿佛明天要交图了似的,一个个都忙得团团转,难道他们还真以为早画完能早回去么?我可不想占这个便宜,在这里住着不挺好么?又有空调,又有卫生间的,比我家那石库门可强多了。
我虽然没累着,但看着他们在雨中奋战的可怜身影,心里也不好受,我终于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最叫人折磨的不是坏人,而是善良的傻子。
李凉就是这种傻子,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冒雨举着钢尺对着一扇简陋的漏窗比划。我说你全身都湿了,不冷么?他随口笑笑说不要紧的,今天把这个园子测了就回去。我说园子不会明天测么,今天测室内不好么?他说室内其他组员正在测呢。我看他也不愿领我的情便走了。当天晚上就听说他发烧了,躺在床上还说胡话,大家都笑他,因为他说的全是阿拉伯数字,什么二米一,什么三个开间,什么六块半石砖。
那天晚上吃完饭,李丹心和他的组员讨论测绘结果去了,我就躺着看电视。这时程晨进来了,他拿着图纸给我看,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说:我把任务分了一下,我测立面和剖面,你测平面和大样,这样的话可以分头做,互不牵制,我把你平面的开间量好了,你就按照这个数据接着测,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我说你今天就测了这些开间么?他很不满地反问说这还不够么?我可是在帮你做事!我忙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他瞪了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既然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我的任务做了,那么明天我不是就可以休息了么?
于是第二天我什么都没干。早上六点催我们起床的电话铃就响了,我虽没清醒过来但也不糊涂,今天可以休息总不会忘的。于是转过身又睡了,再睁开眼睛就十一点多了,心想干脆十二点去吃午饭吧,于是又睡到了十二点。
其实那天天气挺好的,不下雨也不太热,是测绘的好日子,当然也是游玩的好日子。我把乌子镇逛了一遍,就到傍晚了,太阳不再烫人,暖暖地浮在天边,把大地染得一片金黄。
正准备去吃晚饭,看见同学们从桥那头走了过来,忽然觉得有一个人特别高大,很陌生的样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人,上面是薛刚,下面是范学中。薛刚的女朋友陈洁跑过来问我看见胡老师了么,我说我一整天都在外面,怎么会看见他,会不会在宾馆里?不在呀!她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指着薛刚问他怎么了。陈洁红着眼睛说,没看到么,脚摔坏了,爬屋顶时一脚踩空,不知道会不会骨折。我说先送他去医院呀。她瞪我一眼说,废话,就是因为这里没医院,才找胡老师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