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见乌子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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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谓测绘(5)

我发现自己的记忆有了问题,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是星期几了,看看手表上的显示,只剩五天了,可明明好像才过了七天的样子。我先是一阵惊慌,随后又变得安慰起来,既然只剩五天了,那么解放的时间就提早了两天!

那些日子,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关心,醒着的时候就是坐在电脑前,电视机虽然仍旧开着,但我已经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了。我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仿佛活在太空舱里一样,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唯一用到手表就是在睡之前调一个闹钟,不让自己睡过头。

那些日子,李丹心都住在杨林的房间里,除了来拿过两次生活用品,没有再看到过他,而其他同学我也只见过四个。

第一个见到的是蔡薇薇,那天我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响了,接起来就听到对方很心急地叫道:快下来!声音又听不出是谁,喉咙是哑的,气息很微弱。我说下到哪里去?她说:我房间。我说你房间在哪里?她说:一零八,快来!我是真的睡糊涂了,都没听出来她是谁,看她那么急吼吼的样子,大概出了什么事情,于是脸都没洗,眼角还挂着眼屎,就跑去了女生房间。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一敲就推了进去。找我干嘛,我说。蔡薇薇缓缓地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来干嘛?我说这是一零八么?她说是的,忽然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打错电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对不起的时候真可怕,眼睛只睁了一半,挥手也是有气无力的。我问,你多久没睡了?她侧过脸迷迷糊糊一笑说,好的,再见,真对不起。

第二个见到的是薛刚,那次程晨打电话让我去他房间,我走到楼梯口正好和薛刚撞个正着,他被我一撞,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我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扶起。等我从程晨房间回来又走过那个楼梯间的时候,发现他又躺在了地上。你怎么了,我去扶他,只听他迷迷糊糊地说,别动我,让我睡一会儿。我说这是楼梯间,要把人绊倒的,他丝毫没听见,还打起了呼噜。

第三个见到的是程晨,我推开房门时,他正在写字台低头描图。我发现他眼圈乌黑,脸色蜡黄,嘴唇发白,我说,你没事吧。他苦笑着摇摇头说,没事没事,接着就说,今天下午开始我画家具了,你画了哪几样?我惊讶极了,说你还没开始画家具啊,那还来得及?只剩两天了。他皱了皱眉头,说别再说这个了好么,我知道你动作快。我见他再也没有力气和我争辩,就告诉他我画了多少,我实在不敢多让他画,看他的样子仿佛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于是少给了他几件。我离开的时候,细细回味发现他身上有一股臭味,好像几天没洗澡了,嘴里的味道也像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也没刷过牙,我再回头发现他的衣服后面有一块黑印,记的可是上个礼拜测绘的时候擦在泥墙上的。

第四个见到的是袁鹰,那次我去超市买面包,在付款处排队时,隔着窗玻璃看见他拿着测绘工具又往乌子园的地方奔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里,大家都神志不清了,有人买好饼干拿到宾馆才发现是草纸,有人大便时坐在马桶上就睡着了,有人画图时一个走神笔尖扎到了脸上,有人刚抬头说一句话鼻血就流了出来,还有跑错房间睡觉的,拿错衣服穿的,最可怕是画错图的,本说好一人画一个,结果两人画的是同一张。

那些日子,无论白天黑夜走廊里都悄无声息,但细细一听却会发现,每间房间里都会时不时传出一些细微的声响,比如纸张的摩擦声,轻微的咳嗽声,和偶尔一两句虚弱的说话声。

他们很累,我也很累,我发现一个人只要一累,自我安慰也没用,就连恨也没了力气,以前每天都要把胡云生诅咒好几遍,现在想到胡云生这三个字还要细细思索,才能和他的脸对上号。但是当我累得除了体力活什么都不愿去想的时候,就有人会和我背道而驰。

那天最后一次开会,胡云生安慰我们说来不及的话也没关系,只要画得对就行,把电脑图画正确了,手描图就带回学校进行,这些日子中大家有什么问题要尽快问,不要拖到最后,看着别人都凯旋了,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受苦,又说他也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后天早上出发前审图。当他说了散会,大家准备纷纷离开的时候,程晨竟然站了出来,从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他是真傻。

只听他说:胡老师,我们为什么要画家具?

他的声音把我们的脚步卡住了,大家回过头把视线落在了程晨的身上。只见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直着嗓子说,请您告诉我们,这次测绘我们学到了什么?

我们又把头转向胡云生,只见他微微一愣,转而微笑道,这个问题好像应该问你自己吧。

大家都笑了。

程晨又说:我们来测的是建筑,但为什么要画那么多家具?您能告诉我,把那么多繁琐的花纹描出来能有什么收获?

程晨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不耐烦了,很多人发出了嘘嘘的声音,到这时候还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大家嘀咕着,走吧走吧,有这点精力和时间吵,还不如回去画图呢。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三个人。程晨孤立地站着,一脸正气,直勾勾地瞪着胡云生,手指却不安地捏着衣角,李秀美把手交叉在胸前偷偷地笑着,胡云生用手指点了点程晨似笑非笑地说,我现在有事要走了,你要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李老师会陪你,如果你还不能打心眼里明白这次测绘的意义,明天早上到我房间来,我们慢慢聊。

我发现程晨有点可怜,想去拉他回来,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下,别看了,快走!

如果再让我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死都不会同意和程晨归在一组,我以前运气挺好的,但没想到这次会那么不幸,肯定是他给我带来的厄运。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觉得心特别慌,我知道那种慌乱是程晨给我带来的,我总是忘不了他最后那副可怜的样子,可是命运却让我尝到了被恩将仇报的滋味。第二天起来后眼皮就不停地跳,男左女右,我跳的可是右眼皮,我想那是最后一天,成败关键就在那一刻了,怎么可以有这种不祥之兆?于是用热水敷,敷了半个多小时,拿开毛巾,眼睛都肿起来了,可是那该死的眼皮却还在跳。我心里挂念不下最后一张图,就去画图了,但仍然忐忑不安,越是不安眼皮跳得越厉害,画错好多线,图纸都被刀片刮破了。那天晚上我忙到一点多才睡觉,想想六点就要审图九点就要出发,就又睡不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六点半,赶紧跑去交图。我是睡过觉的,当然没那些通宵的人来得早,队伍已经排得很长,我发现大多数都只有电脑图,再看看自己的手描图,脚就开始发软了。

我把图纸放在胡云生面前,转身想走,却被李秀美拉住。胡云生用两根手指掂着我的图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这就是你最后的成果?

嗯,我有点想哭,心也沉下去了。

胡云生把目光在图纸上兜了一圈,点头说,画得倒挺快,都出手描图了。可就是……咦?他突然眼睛一亮,带起嘴角一撇,这间屋子你进去测过么?

我一看就是那间进不去的房间,心想他肯定也没去过,便说,我进去过的,就是这样子的。

胡云生皱起眉头,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好像不是这样的嘛。

您也进去过?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是啊,这里面的墙是斜的,那么明显,你怎么画成直的了,是不是没测过?

可是它的门打不开呀!我急了,说打不开怎么可能进去呢?

怎么会打不开呢?胡云生露出了笑容,我不是进去了么?

你怎么进去的?我怎么就进不去呢!我觉得自己哭了,只是眼泪还没流出来。

怎么进去的?门又没锁,一推就进去了呗。

啊?我的声音沉入海底。那怎么办呢?我恨自己露出了摇尾乞怜的表情。

我也没办法呀,你只能留在这里,测完再回去了。

可是……可是……

我也不是第一次警告你了,测绘不是旅游,松松垮垮拖拖拉拉怎么行?以前和你说你怎么不听呢?

那……那……我使出了最后一招,我说,我也不求高分,您就给我一个及格,好么?

及格?胡云生把图纸重新掂起来,一边打量一边摇头,啧啧地说,及格……可能么?你就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再呆几天吧,李老师会照顾你的。

啊?李秀美一脸惊讶,睁大了眼睛。

胡云声转过头微笑地看着她说,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啊,万一又胡乱瞎搞一通怎么办?难道再返工不成?十号以前我就要把测绘成绩报上去了,还要成果展示。

可是……李秀美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次测绘你也有功劳的,啊~你也有功劳的。说着就转过头,把图塞回我的手里,又向后边的人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