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我走近,就向远处狂奔而去。
那天晚上我梦见测绘结束了,回到家里,母亲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我说电视机修好啦,她没理我。我又问了一遍,她说别吵。我想都过了那么多天,你都不问候我一句还和我生气,就把电视机关了,她一伸手又把它打了开来。本来她看的是一部我不知道的电视剧,而这次再打开节目就变了,屏幕上出现的地方好像我们的弄堂,镜头对着一堵石墙慢慢向上移动,出现了一个窗口,窗户里有一对男女在吵架,墙上挂着几幅老一辈的遗像,女的一边骂一边指着那些黑白的脸孔,男的就朝女的脸上刮了一巴掌,女的大哭起来,顺手抄起一把剪刀朝前一捅,男的随即倒在地上。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是傻妹,只见她满脸鲜血,泪水和血水糊在一起。她伸手拉我的袖子说,快来帮帮我。我被她拉着跑下楼,拐进她家,只见那个电视里的男人正拿着打火机去烧窗帘,那个用刀捅她的女人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裤脚哭喊着不要烧不要烧!男的看见了我,把打火机扔给我说你来烧,接着把地上的女人拉了起来,举过头顶,朝窗外扔了出去。这时傻妹尖叫起来,疯狂地扯着头发,逃出门外。
薛刚从楼梯上坠下来后,又遭受了不幸。那天午休,他像往常一样刚朝一把太师椅上坐去,就大叫一声弹跳起来,只见臀部插了三根锈迹斑斑的铁钉,裤子上鲜血淋淋。他刚站起来就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薛刚的再次受伤使原本就忧心忡忡的我们变得骚乱起来,但是测绘的任务一天一天加重,我们只能努力对身边的危险视而不见,可恐惧却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仍旧继续着。
中午时候陈洁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她的包,本来好好地挂在楼梯扶手上的,才出门画了一个立面,回来就不见了。我们说帮她找找,就一起回到了她测的藏书阁,刚跨进月门,就看见一只红色的单肩包好好地挂在楼梯扶手上。我们正想问她是不是那个,她就奔过去,说咦怎么在这里呢。我们说你可是忙糊涂了吧,她笑着说可能是太敏感了。
晚上回到宾馆,我才知道她住进了医院,最后看到她的同学还都心有余悸,说她的脸肿得整整大出一圈,皮肤变成了猪肝色,我问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们说陈洁一向都在包里放一块手绢擦汗,那次她的包被偷走,肯定有人在她的手绢上涂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次出事后所有人都变得寝食难安,有的不敢再去乌子园,有的去了也心神不定事倍功半,有的到了那里什么东西都不敢碰,远远地举着尺,目测一下就了事。
好在薛刚和陈洁的伤病不算严重,隔了一天就痊愈了,但是噩运却降临在了我的头上。那天我拿了亲手放在桌上的矿泉水才喝一口,肚子就疼痛难忍,又吐又拉,立即被送进了医院。路上我就已经神志不清了,等我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插了氧气管。模模糊糊地我做了很多梦,梦见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来拔我的氧气管,挣扎醒来才知虚惊一场。后来神志清醒了一些,我就不再被噩梦缠绕了。
一次我感觉母亲坐在床头,我躺在她的怀里,我说我肚子饿了,她问我要吃什么,我说什么都不要。她微笑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后还出去么?我说不了。等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南柯一梦。我好想回家。
出院那天我又看见了这一头长发,当时她正在河里玩水,嘴里还哼着歌曲,我就站在桥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偶尔一甩头,发现了我的存在,就停止不唱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一转身,拖着裙子往远处逃去。
她全身湿透,又拖着长发,跑不快。我几步就追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说:是不是你干的?
她满脸惊恐,一边掰我的手,一边大声尖叫。
我大病初愈,力气还没恢复,敌不过她,而且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就把她放开了。
她挣脱之后疯狂地逃开,尖叫着回头看我有没有追上去。
我不甘心错失这次机会,就悄悄地跟在她后面。
她挤进一排房子间的夹缝,走到丁字口转了一个弯,然后一屁股坐在土堆上,随手抓几根狗尾草玩,还哼起了小调,仿佛把我全部忘记了。她就这么一个人玩到太阳下山,不知是唱累了还是身边的狗尾草都被她拔完了,她想站起,脚却踩着头发,又摔倒在地。她也不哭不闹,坐在地上把头发整理了好久。
回去的路上,她每走过一户人家都要停住脚步朝里面望几眼,有时会问看到我妈妈了么?里面的人说还没回来呢,她就点点头继续走。当她走到一幢灰色小房子前就自然地转了进去,我想大概是她的家吧。
她的家有两间屋子,外面的和别人家一样空空荡荡,里面的屋子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天已经暗了下来,她也没开灯,径直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咬指甲,双腿来回地晃着。屋里放着一只五斗橱、两张床、一只孔明灯和一个脸盆架,这些家具让我觉得好眼熟,那色泽那造型和我测绘的几件别无二致。我仔细观察,发现两张床上都有几条厚厚的棉被,大的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小的床却没有整理过,还有靠墙的五斗橱上放着一只碗大的香炉,上面还插了三支没烧完就熄灭了的香,照理来说香炉前总该有一尊菩萨,或是几张先辈的遗像——但墙上却什么都没有。
那个疯女人自个儿玩了一会儿,就跳下床走到了五斗橱边,把三支残香拔了下来,又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三支新的,拿火柴点燃了插在香炉里,然后向后挪动几步,慢慢地蹲下身子,朝着那块脏兮兮的灰墙叩了三个头,嘴里还喃喃自语,但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她的眼里第一次闪现出并非迷茫空洞的神色。
我回到宾馆的时候,他们都在埋头画图,个个眼圈发黑,说话有气无力,看来是连着几天熬夜了。我的房间已经被他们占领,满地都是图纸和垃圾。胡老师说我因为生病耽搁,所以能留在这里多画三天,住宿费已经付了。
他们凯旋的时候,我还在睡梦之中;醒来已经是中午,吃了些东西就开始画图。
我把以前测下来的数据核对了一下,发现一层平面和二层平面对不起来,二层很明显少掉了一块,正纳闷突然想起来,上次测二楼平面的时候有一间房间是进不去的,只有门板,没有把手和插销,以为只是一扇假门,后面就是墙了,所以也没多想,现在才知道那里的确是一间房间。
我再次去乌子园的时候,已接近黄昏。那天天气很阴沉,漫天乌云吸满了雨水,却使劲憋着不让它落下;柳树失魂落魄地耷拉着,没有风,河水寂静无声,偶尔冒出一个泡,波的一生又破了。
走到园子门口,双脚仿佛被地面黏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园子里所有的门窗竟然都打开了,仿佛张开手臂迎接什么的样子,桌子椅子被挪到了室外,陈木发霉的味道徐徐蔓延出来。透过对面的门窗洞可以看见里面的内院,再是一间房子,又是一个内院,层层叠叠。
我忐忑不安地穿过几幢房子,进入会客厅,上了二楼。窗裆和挂落的影子拖在走廊的地板上,朝着屋子里面伸展进去。曾经是同学们繁忙喧闹的地方,如今寂静无声。
我走到那扇门前,试着推了一下,它吱嘎一声就打开了。我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屋子里没有人,很昏暗,只有三点米粒大的红色香头忽明忽暗,那是橱上碗大的香炉里插着的三根香在徐徐冒烟,香炉后面的墙上挂着三副死人的遗像,黑的边框,灰的脸庞,穿着和挂饰像是有钱人家的模样。
当我意识到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时,它已经很刺鼻了。我来不及多想,立即拿出尺测量数据。屋子一角有一张清代式样的床,我一个踉跄撞在上面,把四周蒙着的粉红色丝绸拽了下来。我无意中向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丝绸下面黑沉沉的一团,好奇心控制着我的手把那层丝绸撩了开来。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但不觉得疼,还没爬起来就踉跄地向门外冲去。这时我听见后花园里传出一声苍老而嘶哑的叫声,慌乱的脚步声响了一阵就消失了,随即又是惨叫,一声接着一声。
天空完全黑了,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一阵闷雷之后,终于下雨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正当雨声渐强的时候,远处响起一阵杂乱的鸟叫,同时许多鸟儿从乌子园里飞了出来,冲进雨里。我发现天边的乌云变成了红色,雨水也带上了金光,底下浓烟滚滚,火星乱飞,雨声中又加进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天地间响成了一片,四周都染上了血色。
人们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向远处望去。就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我看见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向冒着火焰的地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