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见乌子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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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婴儿的眼睛(2)

可是这种假设有点玄,因为除了母亲之外,就连医生也把我当作病人看待。我睡觉的时候总是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琢磨着等我伤势好了把我送进那个医院,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精神病医院。我无法反抗,我讨厌看见他们偷偷摸摸地说话,算计着把我置于死地。我恨我的母亲,恨她一点不关心我的病情,反而用可怕的言语刺激我的神经。他们还每天给我吃药,我每吃下去,都觉得胃里折腾得厉害,好像就要死了,不过当我沉沉睡去之后,还是会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是毒药,毒药也有慢性的,她每天喂我吃的粥也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和她以前烧的完全不同,无论滋味还是色泽还是浓度。

我仿佛生活在监狱之中,不单是莫名其妙把我包裹起来的纱布,而是这整间屋子,包括空气阳光和白色,所以谁都无法体会当我看到同学的时候,心里有多么激动了。

但是当我看见陈洁第一眼,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打量我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同,脸上的笑容也是挤出来的,就在她看到我之前的一秒钟,还在和范学中窃窃私语呢——为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我突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楚门世界》,主人公一生下来就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中,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纪录片,他周围的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朋友、恋人都是演员,甚至连天空大海也只是道具,他眼中神奇的自然现象全都只是导演手里的雕虫小技,春夏秋冬风雪雷电,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和他相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欺骗,就是完成这一部把主人公蒙在鼓里的电视纪录片。

我有一种感觉,他们正在策划他们的杰作,而我是他们的试验品。原来恐惧已经在我身边全面炸开了,当我还在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被完全出卖了。

我先是试探性地问他们学校是不是发生了火灾,他们果然面面相觑,我的心就冷了下来,想不到范学中还安慰我说大部分的人都没事,要我别过意不去,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我。

我当时还仅剩一些侥幸的奢望,毕竟那些同学平时都是我的好朋友,品性也都单纯,应该不会把我往死里推,便解释道我只是想把那些图纸烧掉,为了报复胡云生,他是拿了我们的图纸去和开发商谈生意,完全不是为了教我们知识。

可是我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杨林就把我打断了,说胡老师已经不在了,就不要再说他的坏话了。他说的时候,陈洁拉了拉他的袖子做了一个眼神。

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精神病耍,但那时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我说起胡云生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假装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这说明至少我们还是有一点共同语言的。于是我重复了一遍,胡云生不在了?难道是被烧死了?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浑身不自在,我看到了杨林脸上的愤怒,我敢确信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伤者,他肯定会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坚强,我有点想哭,我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问道,说实话,你们真的认为我有精神病么?他们再一次面面相觑之后,陈洁说,谁说你有精神病了,你只是被烧伤了而已。她伪装坦然的语气让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虽然最惨烈的结局已经在我的心中排练了无数遍,但我还是不甘心,为什么生活要给我开那么大一个玩笑。

沉默很久后,陈洁打破了僵局,说,对了,我忘记代薛刚向你问好了,他的脚骨折了,现在正绑着石膏在家还不能走动,所以不能来看你了。

你说什么?我大笑了起来,薛刚的脚骨折了?

陈洁脸上越过一丝不快,冷冷地说,是的,在测绘的时候摔伤的。

我终于有记忆和别人吻合了,我激动地说他是不是在测屋顶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说是走楼梯的时候踩了一个空。我说怎么会呢,是那个叫李秀美的研究生逼着他测量屋顶,他不小心踩空摔下来的。

我的兴奋的确有点可笑,果然陈洁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讨论这个了,你又没去,怎么会知道?

我没去?原来大家的想象力如此丰富,我觉得想笑。我怎么会没去呢,那里的一景一物都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仍历历在目。

本来你是和我们一起去测绘的,但是你却在前一天烧伤了,所以就没去成。

我笑着说我的包里有很多乌子园的照片,不信可以拿出来给你们看。我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头一冷。我的包呢?他们不会把所有于我有利的证据全部销毁了吧?

想不到对方棋高一招,对付我的手段完全不在预料之中。什么乌子园?陈洁张大了嘴巴,惊讶极了。这时范学中做了一个非常多此一举的动作,他拉了拉陈洁的袖子,好像很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考虑似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和他们对弈的兴趣荡然无存。我很愤怒地说我们不是去乌子园测绘了么?是胡云生带的队,去了两个礼拜,你们测的是藏书阁,我测的是会客厅。最后我因为偷懒还留下来返工,难道你们都忘了么?!

杨林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不要多猜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这样才对康复有利。

我没有精神病!你们别怀疑我,我现在只是不能走,不能动,但我的脑子很正常,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陈洁拿出了她杀手锏,可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乌子园,乌子园在哪里呢?

我想了想说,在苏州。

苏州哪有什么乌子园?

我这一惊吃得不小,心想要不是这次测绘,我也不知道有乌子园这个地方,我怎么才能向他们证明它的存在呢?我反问道,那你们去哪里测绘了呢?

留园。

不是胡云生带队的?

胡云生又不是教古建的,怎么可能带我们去测绘?是陈冒峰带的队。

胡云生……胡云生本来不是我们的老师,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是么?我讨厌自己丧失了自信,但是我真的不敢再轻易相信自己了,或者说是相信他们会放我一马,对我说的话表示一些认可。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如此奢望呢,既然我已经把他们全部看透了。

是的,他是新来的老师,教建筑法规的王老师中途生病了,他正好转到我们学校,就让他接班了。这个你应该知道的,那时候你不和我们一起上课么?

又是建筑法规,怎么和母亲说的一样呢?果然是串通好的!但我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回忆起来,好像是有建筑法规这门课的,但这是胡云生教的么?

在我回想的时候,范学中剥了一只香蕉,交给我后就说时间不早了,下次有空再来看望我,走之前还摆出很体谅我的姿态说要多注意休息,不要想太多事情,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这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白天没有精力,晚上又睡不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嘲笑我,被风吹起的窗帘,飘进屋子的雨水,太阳投下的光斑,全是来看我的好戏,我可是全世瞩目的大明星。夜半时分,总觉得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还撞着玻璃,我说是谁,声音就消失了;但隔了不久又会出现。我的伤势还没好,需要在别人的搀扶下才能下床走动,所以晚上只能睁大眼睛,可是走廊上漆黑一片,门上玻璃倒映着的全是窗外的树影,在月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我知道自己没病,我的精神状况一向很好,只要伤势恢复,我就去乌子园一趟,我要亲手撕下他们的面具,把那些可笑的谎话统统揭穿。可是我又有些怕,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当他们发现我得知了真相,我还怎么和他们朝夕相处呢?那不是和所有人都闹翻了,都成了敌人?即使我能原谅他们,他们又有何颜面重新自尊地站在我的面前?他们会不会置我于死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仍然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个充满眼睛的世界上。

我开始害怕夜晚,害怕独处,害怕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冲过来一个人用冰冷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我情愿白天,至少大家都在明里,不会暗箭伤人,我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说实话有时候我真不忍心这么想,母亲喂我吃饭的时候还会地流露出慈祥的面容。那真切的眼神真会是假的么?那温馨的举动真会是假的么?如果不是假的,我这么恶毒地揣测不是太过阴险了?我倒有点情愿是自己错了。

当我终于能够自己下床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刚发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又看见了一线希望,或许那真是一场误会。事情是这样的,在医院里每张病床后面都有的一张标签,上面写着病人的姓名和所患疾病。我床后的那张牌子上面写的病情没错,是全面烧伤,但姓名一栏填的却是“程晨”!

这件事情让我想了好久,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有时觉得兴奋无比,好像囚犯就要出狱了似的,但细细一想又觉得陷入了更深的陷阱,愈加糊涂了。如果他们真是搞错了,那么放火的应该就不是我而是程晨,我只是摔下楼梯昏迷过去才会被无辜烧伤,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在替他背黑锅。因为我全身都被包裹起来,别人根本看不出我是谁,陈洁他们肯定以为是程晨了。可是同学会搞错,母亲也会搞错,我却怎么可能把程晨的母亲当作是自己的呢?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没有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而是试探性地问医生,这个病房区里是不是有一个和我年龄相当的也是烧伤的人?医生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说,那就是你们搞错了,放火的人是程晨,我是马誉,我只是一个被无辜烧伤的人。我说出来之后就觉得有点莫名的心虚,声音也越来越轻了,果真医生理都没理我,他又把这件事当作我病入膏肓的证据向母亲汇报了。

你怎么又说胡话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母亲满脸忧伤的样子。

我是谁?

你是程晨啊!

我不是程晨,我是马誉!我已经欲哭无泪了。

倒是母亲先流出了泪水,你怎么还没忘记那个人呢,他五年前就死了啊!

谁?谁五年前就死了?

你的同桌。

五年前的同桌?那时候还是初中?那不是程晨么?

母亲尖叫了起来,是马誉!你才是程晨!

原来我不是马誉?原来我是程晨!就从那一刻起,我突然之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好比武侠书里写的那样,一下子把任督二脉全都打通了。

母亲从家里带来了初中照片,我指着自己说那个人是我,母亲说不对,那个是马誉,这个才是你,她指的人就是程晨。原来我长的是这样,我又开始迷糊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病就是那时候开始犯的。

我的病?精神分裂症?

嗯,她点了点头。那时马誉是你的同桌,又是你最好的朋友,就像亲兄弟一样。你常常带他到家里来玩。他家住在石库门,长乐路上的,(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恍然大悟道,对,马誉就是住在那里的!)家里很小,你也常去玩,还去住过两次。可是那次过年放烟火,他家着了火,全家人都烧死在里面了。

啊?全都烧死了?

你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了。

那时开始你就变得神情恍惚,整天自言自语,还会一个人偷偷地笑偷偷地哭,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才知道那是精神分裂症。

可是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呢?

那就是你的症状呀!医生说那叫做记忆障碍,可能那件事情对你的触动太大了,所以潜意识就想把它忘掉,但是为了填补那一段空白,便去幻想一些事情,把它们当作是自己的经历。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母亲说得有点道理,不然这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我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无法和别人交流了呢?而只要真如她所述,那么生活还是有道理的。

我终于不再担惊受怕,也不怀疑别人来害我了,当生活变得安全起来,失眠就少了。沉甸甸的包袱一下全消失了,只是有时心里会有点空荡荡,不过这也算是一种轻松,既然全都是假的,就不用再去记忆什么思考什么,只要乖乖地信任他们,听他们的话就是了。我唯一只是有点内疚,想想前些日子那么倔强,还把妈妈医生同学想成串通好来谋害我的人,太不应该了!幸好他们不知道。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给自己减轻罪过,只能在以后的日子少为他们添麻烦来作为补偿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立刻唤醒记忆,说服那个倔强又愚蠢的自己我是程晨。

可是想来轻松,做起来就困难多了,有一次医生给我一片药丸说只要服下,就可以把过去全部忘记。我立刻抢过来塞进嘴里,不久就昏迷过去了,醒来却发现是一场梦。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到那一刻,却再也没有成功过。

心情好病情也好得快,没几天医生就说我能把纱布拆掉了。拆纱布前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担心万一看到的自己不像自己怎么办,那个噩梦是不是又要重新再来一遍?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面部已经被那场火烧得不成样子,脸上累积着层层叠叠的肉块,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也分不清楚,更别说去辨认谁是谁了。母亲失声痛哭起来,我却没有一点难过,还感到一阵轻松呢。

我就要出院了,母亲答应我在转去精神病医院之前先带我去外面玩几天,我可好久没有去外面散心了,那次测绘实在太让人受苦和压抑了。转念一想怎么又错了呢,我明明没有去测绘的,于是甩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已经对自己发誓,只要有一点胡思乱想,就打自己一巴掌作为惩罚,刚开始几天,每天都要打好几次,后来就越打越少了。

那天母亲带着我去看新建的延中绿地,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马誉,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但是我成功了!我没有回头应答!我只是去回想那个熟悉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不是傻妹么?想明白就豁然开朗了,傻妹果然就是傻,怎么可以和她一般见识呢?

马誉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