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火车的时候,天就已经黑的透彻,如同人的眼眸能够折射影子般的透彻。这是梁国庆第二次坐火车,第一次是他离家,这一次是他回家,回到他阔别三年的故乡。虽然回家心切,但是他摸着身上卸掉军徽的军绿上衣,想起昨夜连长说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整个连队的人眼眶都不禁湿润了起来,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从今以后他便离开部队。
驶出城镇后就是一片戈壁,但梁国庆却看不见了,突然间他觉得十分伤感,这片生活了三年的土地,在这里他流过汗流过血流过泪,可以说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可是黑夜却剥夺了他道别的权利,连他离开后最后再看一眼的机会都不给,黑夜是要告诉他“走吧走吧,离开这片不属于你的土地,去回到你魂牵梦绕的家乡”。初到这里的时候梁国庆日日思乡,想着家中的弟弟妹妹,还有自己的母亲,可是第二年梁国庆便爱上了这里,整日无休止的训练慢慢的变的不再辛苦,劳动成了娱乐活动,在连长的带领下成为了优秀连队,他也因为刻苦认真而成了优秀士兵,这里的一切都与家中不同,他每月都写信给他的母亲,告诉她他的现状,直到第三年连长告诉他说让他留下来帮他提干的想法,初闻消息梁国庆无疑是激动的,他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后来没过多久母亲就回了他一份电报,拿到电报后的梁国庆经过一夜的挣扎了,最终婉拒了连长。于是三年期满,他踏上了复员回乡的火车,走之前连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加油干,你小子能行的!”
那一刻梁国庆的泪掉了出来,多少次想家的时候他没有哭,高强度训练下他挺了过来没有哭,同班的战友训练失手把他的腿划了一道8厘米长的口子时他没有哭,只是连长一句话,梁国庆却泣不成声。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是他三年以来所有的泪和即将失去所有这些让他快乐和伤心的泪的总和,他知道他这一哭就像一把尖刀斩断了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拿出那张电报,上面只有5个字:需要你回来。
多年来母亲靠着教书微薄的收入养活了家中的四个子女,他是长子,虽然他每月都把津贴邮回家,但是家中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在这个社会始终显得寸步难行,更何况还是他那样的“四类”家庭,如果不是运动结束,如果不是靠着过世父亲旧友的关系,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当兵?现在到了母亲需要他的时候,他必须回去。
火车车轮撞击铁路的整齐声响如同木桩敲打他内心的声音一般,那是警醒!周围的战友有一些已经带着微笑入睡,对于他们来说回乡是满足和幸福,可是梁国庆疑惑了,他忐忑的心情表现出自己对未来的恐惧,他觉得压迫,觉得呼吸困难,觉得自己被压在沉沉的湖底永不见天日,为何是这样的感觉?
于是连黑夜在最后的最后也没能给他一个道别挽留的机会,因为对于梁国庆来说完全不需要,黑暗无情的遮住了天地间的一切。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像被东西堵着,他把头靠在车床上,只是却再也哭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的道别。
一年后,庸城,冬。
今冬的第一场雪,依旧入夜。
站在一片荒凉的大地上,雪花像从黑暗中凭空生出来一样,晃晃悠悠地落在屋瓦上、枯木枝桠上、还有路边的那些大石块上。梁国庆伸出手试图去接住落下来的细小雪绒,很快便融化在他的手心里,只留下些许凉意,庸城的雪原本就不挨不过一个夜晚,天一亮细微的积雪就会变成水汽化进空气里。在他当兵的时候,记得那是去后第一年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对于南方来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只出现在电影画布和书本上。梁国庆第一次看到被大雪覆盖的大地时心情是激动且新奇,然后整个连队出动去扫雪,对于他来说是更为稀奇体验,甚至忘记了劳动的辛苦,那是他第一次手心捧了满满一把的积雪,跟想象中有些出入,没有那么冰凉和刺骨,甚至还能感觉一点暖意,那样轻薄洁白,不会入手即化,不会稍纵即逝。
他俯身去搜集散落的积雪想聚成一个雪球,他把弄了一会,捏成了秤砣大小的雪球,他向外砸去,刚好砸到一块木板上,他走进才发现那是一根烧黑的门栏,他仔细辨认了四周并不是一块空地,而是一片被烧尽的废墟,他伸手触摸那跟门栏,手指感觉到疼痛本来的缩了回来,不知何缘故竟似火烧一般的炙热感。
“大哥。”
背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梁国庆,他转过头看见了李静。
“大哥,你站在这里会着凉的,回去吧。”
李静是她的三妹,也是他家的养女,但梁国庆从未把她当作外人。他对着她点点头,把手心的些许湿润捏成了拳头,放进了口袋。
“最近学习怎么样。”梁国庆问道。
“还可以。”李静不慌不忙地答道,她已经高三,来年准确高考。雪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不一会便化湿了衣衫,两个人却不急不慢地朝回家的方向走着。途中要穿过很多小巷,巷子两边很多户人家已经点亮了煤油灯,橘黄的灯光从玻璃中透出些许,才能照到一些道路,因为下雪小路泥泞湿滑,烟囱中缓缓地冒着白烟,这时已经是晚饭时间。
“快些走吧,他们应该都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李静点点头,两人都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一路没有话语,注意力全在脚下,借着微弱的光线避开水洼。即便如此李静还是一个没注意差点滑倒,梁国庆伸手扶稳了李静,李静连忙起身,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梁国庆缓缓的说:“你跟在我后面,踩在走过的地方,小心点就不会跌倒了。”
李静点点头,安静地跟在梁国庆的后面。
本来不短的路程很快也便走到最尾,很快便到家了,沿途没有遇见其他行人,只有很多浑身泥泞毛发纠缠的野狗在贴着墙根搜寻可以食用的垃圾。
“今年街头似乎多了很多野狗。”李静说道。
“以前也一样。”梁国庆没有在意,他转过身对她说道:“到家了。”
出来开门的是小妹梁红敏。
“你们终于回来,饿死我了,终于可以开饭了。”
远远地看去,两个人影进屋后门便紧紧地锁上。
这只是庸城寻常人家其中的一户,小县城不算大就住着四五百户这样的人家,此时此刻家家户户都围坐在火堆旁边享受着终日一家团聚的时刻,而环抱着庸城的澧水河水位已退至一年中最低的时候,静静地流动着,似乎是进入了冬眠了一般,不愿被人吵醒。这是庸城最安宁的时候,所以连渔家也早早地收起了渔网,澧水就像从黑暗中流出来的一样,从遥远的黑暗中浮出一个白点,慢慢地向河岸靠,近距离地看才能辨认那是一具尸体。
庸城这样的小城在中国遍地都是,它感性而坚韧,屹立于中国大地千年不倒,它隐忍而奉献,养育了一代接一代的居民,它贫瘠而美丽,拥有最美丽最动人心魄的山水,这样的小城千千万万,每一座的故事相似又互有区别。
这一片土地在很久以前一直被土匪占据着,那时候入夜之后就没有人敢在街上行走,即便行夜路都不敢点灯,只能躲在黑暗里摸着家家户户相连的石砖行走,只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之后也很少有人在夜晚出行,因为庸城一直有一个传说,在黑夜之中能遇见一个凄凉的鬼魂,那是已经漂浮在庸城成千上百年的女鬼,她会附在遇见的行人身上,然后操纵他们的身体去找她的丈夫和孩子,但他的丈夫和孩子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被附身的人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虽然时过境迁,庸城人血液里多少都沾染些许土匪习气,正是如此他们说话粗鲁,行为蛮横,但只是掩饰他们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这些负面的情绪来源于对未知的莫名的心慌,他们放大外在造成假象,期望通过虚张声势的方法来塑造自身强大的形象,但往往更不堪一击。相比而言庸城的女性有着更为深邃和自我的力量,不同于男性的声势,她们往往更加的内敛,当然也有那种拥有骂街气质的女人,其属于类似于那行男人,在彪悍的表面下往往最软弱。
翌日,澧水又发现一具浮尸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对于这样的小城本就没有秘密而言。
以往发现浮尸后通常都是没有人会负责的,只有发现的人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烧掉或者抬到一旁给埋了,因为那些都是身份无法辨明的流民和乞丐。而这一次,尸体依旧被水泡的肿胀和苍白,面目不可辨认。但是还是通过衣着初步判断了此人的身份,以前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都是些孤魂野鬼,无人认领也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世,但这次这个人被认了出来,亲人闻讯赶来,撕心裂肺地对着尸体哭嚎,据说已经惊动了市里会派调查组进行进一步调查和核实身份。尽管不是庸城的第一具浮尸,但是第一次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以往那些不明身份的孤魂野鬼会被一些专门人士处理或烧或埋,反正都是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处理,这样是避免造成人们的恐惧,也许第一天尸体还遗弃在岸边,一晚过去便没了踪影,过去住在河边的渔家们都会自觉地去尸体消失的地方烧纸钱以驱灾避祸,在当地一直相信那些孤魂会成为水鬼,以水为生的人特别忌讳这些。而现在那些住在河堤边渔家后人们虽然以不再打渔为生但这些忌讳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梁国庆无聊的把墙角那些宣传小册子拿出一本翻阅,那是之前运动结束后被遗弃的,同时也是一段时代的证明,梁国庆还记得那些身着自称革命小将的人人手一本这样的册子,他原本也可以那样,但是他没有那么去做,那些小册子上都有反复被卷曲后留下的陈旧痕迹,回忆就沿着那些被扭曲的痕迹崎岖而上,那是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他还记得那个雨夜的枪声,他跟在母亲和舅舅身后,牵着梁志新摸黑翻山越岭,那声枪响贯彻山谷,她母亲惊慌和恐惧的表情,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而现在这些小册子成了老李生火的废纸。
思绪激荡之时,他看到领导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向他招手。他连忙把起身跑了过去。
“小梁啊,从市里来的几个调查组的同志有几句话想问你,不用紧张,就是问问你一些情况。”田经理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
梁国庆被带到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较瘦眼窝深邃凌厉,另一个稍胖一点戴着一顶檐帽。梁国庆进门后原本在交谈的两个人便停止了私语,然后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梁国庆同志你好,我们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请坐。”其中一个稍胖一点的说道。
田经理也示意梁国庆坐下,然后便把出去把门带好。
田经理走后空气中突然有一种压迫感,梁国庆缓慢的坐下。
“你不用紧张,我们就是随便问问你几个问题。”胖的那个继续说道。
然后两个人相互示意了一下,瘦的那个便开口,声音也跟他的长相一样冰凉。
“马原同志你是认识吗?”
梁国庆小心翼翼地回答:“认识。”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瘦子继续问着,旁边的胖子从左胸前拿出钢笔开始记录。
梁国庆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是上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下班回家。”
“那是在哪见到他的?”
“就在大门口。”
“你当时再做什么?”
“我也准备回家,当时快下班了,而且那晚不是我值夜,我就等着交班的老李的过来。”
“你们有说过话吗?”
梁国庆点点头。
“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就是问我怎么还没下班,我说我在等老李交班,他笑了笑然后就走了。”
“听说你们最近有一个去省里学习的名额,你报名了吗?”
梁国庆点了下头。
然后瘦子也点点头,“这是你们石油公司的一个内部培训,人员由各级单位自行报名,最后由党组织根据工作和个人情况进行投票决定,据我所知你也报了名对吧。”
“是的。”
“你从新疆复员回来后就被分配到石油公司,跟大专毕业后的马原是同一年进到这个单位的,但是马原一进公司就在办公室做文职,你却一直在守大门,你心里有委屈吗?”说完瘦子一道凌厉的眼神便杀了过来。
梁国庆心中一惊,立马定住神摇了摇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梁国庆回答完后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虽然表情上没有表现出异常,但是瘦子那精光的眼神盯的人浑身难受。
沉默了一会,瘦子收起身子,往椅背上靠。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上个星期五晚上你在哪儿?做了什么?”
“那天我交班后就回家了,就没再出去过。”
胖子在一旁记录完毕后,抬起了头。然后笑嘻嘻地对着梁国庆说:“这是例行工作,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继续工作去了。”
梁国庆随即起身,关门的时候他看见两个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晚上回到家后,梁国庆心有旁骛,饭吃了一点便回自己床上躺着了,心里思量着下午的问话。梁母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进来问候了两句,被他用“没事”打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