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父亲和我把草药放在天井,屋子里没有动静。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上了阁楼。阁楼是父母的房间,我自从母亲回来后就一个人睡在堂屋后的隔断房。
突然,我听到一声似乎是人栽倒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片死寂,我从天井跑向阁楼楼梯,看见父亲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脸色像纸一样白,我去扶他,但他已经瘫倒在地。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啊,呀——”的声音,我想都没想就跑上楼梯,父亲的声音这时候得更急促了,我回过头,看到他伸出了双手,似乎要抓住我,阻止我上去,但他当时已经虚脱得纸片人,他的双手在空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阁楼上,最后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歪在椅子上,脸色和父亲一样白,手腕处包着块白棉布,已经被血染红了,血,是新鲜的颜色。旁边的八仙桌很干净,太过于干净——母亲最后一句问的是信笺,但她偏偏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
我呆了有一会,本能得跑下楼,奔到堂屋门槛上大哭起来。这在镇上是有白事的人家向外人宣告的一种方式,而在我,却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和往常一样,有开始人围观,有人奔走相告,有街坊过问、介入,人们群龙无首地闹腾了一阵,便自发进入有序状态,把我抱起来的,扶父亲去休息的,年轻的开始生火做斋菜,年长的开始要商量着通知谁谁谁。我父亲是独子,母亲原来有个妹妹,但夭折了,要请的重中之重的人,便是我外婆。
之后那一天一夜的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整座房子被挂满了白色的旗幡,不断有人推搡着我做着做那,上香、磕头、烧纸、下跪。其余的时间,便是被人抱到父亲身边,塞到父亲怀里。父亲的嗓子这时候早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似乎已经不愿意见到我,用手拼命地把我挡开。
因为母亲不是自然死亡的,丧事按着当地风俗,只在家里呆了一晚。
第二天出殡回来以后,吃过早饭开斋,人们像潮水一样退去,外婆这时候便像礁石一样显露了出来。这是一个矮小精干的老太太,原本在另一个镇的一所小学教书,已经退了休,自命清高还带有点威严,似乎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学生,之前有时候我甚至还能从母亲身上间接地感受到她隔代的余威。因为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天一夜都呆在父亲的小诊所里主持大局,这时候才迈进了堂屋,一进屋,就“砰”的一声把门锁上了,把父亲叫到了阁楼,也锁了门。
我坐在楼梯上,什么也听不清,只听到外婆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和父亲轻声的啜泣。因为熬了一晚上的夜,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外婆坐在我床沿上,嘶哑着嗓子说:“你爸爸也走了,往后就我们一起过了……”
父亲的东西原封不动。外婆发动不少人在旁边的小河以及后山的竹林子找了,一无所获。假若他的衣物少了几件,这便断了我后来所有的念想,可偏偏一件未少。
让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父亲的出走竟比母亲的离去带给外婆的冲击更大。原先虽说悲痛,但外婆的架子还在;然而在父亲出事后,她就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承重柱,整个人冷不丁就垮了下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外婆看着我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把小诊所的外门给封上了,从堂屋开了扇门直通进去,她就住那里。阁楼则被外婆锁上了,那把钥匙被她穿到随身的钥匙圈上。起先,她还每天上去收拾一次,老半天才下来,下来之后就满屋子找我,一把拽住我,眼圈红红的,我无一例外总会成为她每次打扫的总结。但之后,这打扫的频率渐渐延长,一星期一次,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到了后来,连阁楼上的那把锁都蒙上了层灰,阁楼钥匙也被她取出了钥匙圈。
是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但在一点一点缓过来的外婆身上,再也看不到她之前的影子了。之前寒假我曾经去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这小老太太执行着严苛的自我作息管理。除去照顾我的时间,不是一个人看是书就是在练字。即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想用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和邻居赵大妈三大娘之类的市井妇女保持着严格的身份区分。可是这天,我放学回家,竟然发现外婆正坐在街西的大榕树脚下,被一群街坊妇女众星捧月搬地围拥。她在给她们说老戏段子,她们边听边抹眼泪。
这是外婆一个破冰示好的外交信号,这是外婆一次人生观世界观的重大转折。果不其然,过了不久,吃饭的时候,外婆开始习惯性地给我搭上一份本镇街坊互助流通的新闻串烧——她已经和她们彻底打成了一片。
有一天,新闻串烧的头条就是对门舒跛子的婚事。之所以成为头条,是因为他娶的,是米糕团子。据说,米糕团子因为这次婚事,和之前的婆家闹得不可开交。之前的大姑子小叔子放话说,既然改嫁,那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人可以走,但二哥的铺子要留下。米糕团子闹不过他们,就这样净身出了户。
米糕团子嫁给卖汤粉的舒跛子后,我就没见她再出过门。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半年后,也就是第二年早春。
那天早上,天阴阴的,地还是很冻。与北方的冷不同,因为水气重,南方的冷是一种刺骨的阴冷,那种冷到能刺到你骨髓里的毒。外婆做好饭后,架在锅里热着就出门了。我没在屋子里烤火,一个人穿得胖胖的在天井里玩,突然,我瞥见了去年端午父亲带我抱回来的草药,在墙上立着的,经过了去年暑期的暴雨和现在的霜冻,已经萎败枯黄了。此时我突然间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我到外婆房间摸出了钥匙,上了阁楼。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久不经人事的冷调子,覆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因为覆盖得很均匀,看上去反倒很干净。我走到窗边的八仙桌,无意就着木栏窗的间隙向对面望去的时候,看到的情形让我瞬间本能地睁大了双眼。
兴许他们知道这边的阁楼是空的,窗户大开着,床摆放的位置倒也不避嫌,整张床侧对着窗。床上正是米糕团子,她眯着眼半躺着,小腹已经隆得浑圆,身上罩着的应该是她自己裁剪的月白色裙袍,式样跟今天的吊带裙差不多,胸口已经被撑得不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在隐隐约约地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活脱脱一个蒸熟了的米糕团子!这可是在二月!即便是西南边陲,也还有着倒春寒的二月!只要不活动,一般人裹了两层棉衣还会被冻得发麻的二月!
我倒吸了口冷气,气喘吁吁跑下阁楼,一把把锁锁上了,还不忘细细地在锁上洒下层灰,我说过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可你看这,一个八岁孩子的心,该有多深啊。这一锁上去,就是七年,直到我和她有了直接的关联。当然,这是后话。
几天后,米糕团子生下了个既不跛也不歪脖的女儿,取名叫做舒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