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进公司有点晚,刚进门,便感觉到某种不一样的气氛,某种诡秘的气氛。等我进到我们两个共处的那间办公室,我看到施毅的桌子椅子电脑等等,都已消失,墙上的挂历不见了,铁柜里满满的资料黄页也都被搬空。我和他一同选购的吉祥物——一只展翅的黑鹰,端端正正的面对我的座椅,安放在我桌子正中间。有一刹那我无法反应,好像是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一样,但很快我明白过来,受到的冲击使我动弹不得,我站在原来是他坐的那块地方,就像一根钉子被钉在了那里。我浑身僵硬,头脑里混乱一片。弄不清楚我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清楚我是怎么坐到椅子上的,等我清醒过来时,我看到那只眼神锐利的鹰正紧紧盯着我,展开的翅膀给我一种它正要飞驰而去的错觉。以前每次看到它——包括我无数次的特意打量它,都会给我以振奋,令我想象遨游天空的美妙。而今天,我如同一个刚刚遭遇瘫痪的病人,沮丧沉重。
也许是我一人待在房间里超过了感觉正常的长度。谢欣媛敲门,探头进来。我坐直身体。
“正要找你。”我说。
她进来,从背后将门轻轻合上。她走近,扫一眼被搬空的地方,再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她没有探询的眼色,也没有惊讶的表情,似乎她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她看着我,仿佛只想看看我怎么了。
“什么时候搬的?”我问。
“今天一早。你不知道?”
我避开她的目光,不作回答。
“他没找你谈过啊?”
我仍不作表示。
“我以为你们已经谈好了。”
“你见到他吗?”
她点头。
“他说什么了吗?”
还没等到她回答,我猛然想起那些执照图章支票,我蹦起来,打开铁柜抽屉,空的,另一个,也是空的。都拿走了,自然,他是法人代表。
我再坐下来,这下我完了。
“他要我跟他走。”
我抬眼看她,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但此时我正希望她不要这样盯着我的眼睛说话。好一阵子,我开口道,“你把事情都跟他说了。”
“他找过我,我说有这桩生意,但其他我说我不清楚。”
我苦笑一下。
“你应该找他解释一下。我可以帮你一起说说。”
“还有用吗,现在这种样子。”
“我也跟他说过,应该先找你谈谈。”
我垂下头,我知道是我的错,事情已无可挽回。
其实自始自终我都明白是我的错,但金钱蒙住了我的眼睛,贪婪冲昏了我的头脑。虽说这样,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问过自己,当时我该不该这样做,我好像没有后悔过,没有找到为六十万后悔的理由。
一直到今天,眼下,十几年后的今天,在金钱已经消失殆尽的时候,在我面临新的困境之后,丝丝后悔却不知不觉悄悄爬上我的心头。这种后悔来的时机不对,也根本不是道义上的后悔,只是在我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为过去可能会有的另一条路的选择而后悔。
那一天,十几年前的那一天真是一个变幻起伏的日子,我已忘了那天确切的日期,但我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日子。白天,温度窜到了让人惧怕今后几个月将要何其炎热的高度,太阳烘晒,而到晚上又凉爽起来,使人意识到真正的夏天还未到来。
我和谢欣媛在那间办公室里几乎待了一个下午。
“你要跟他走吗?”后来我问她。
这时候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你希望我走啊?”
“你看我这里,公司没了,业务员被他拉走了,我还能做什么,最多自己那几笔生意,还不知道能不能做下去。”
“你不是有那笔钱吗?除非你自己不想做了。”
我看着她,压不住自己的惊讶。“你什么意思,要我继续?”
“这里的房租还有两个月,我觉得你可以试试,注册一个公司也很快。”
“你愿意帮我做,和我一起?”
“你觉得呢。”她说。
“我以为你们的关系不一般。”
“我知道你以为的是什么。”
“你跟他说了,留下来,在我这里?”
“我跟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也没走,坐在这里等你来。”
我抬眼看她,想问为什么,但我没问,我觉得这个问题该放到以后的一个什么日子来问。接着,我移开目光,装作沉思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却是惊喜,做好了继续下去的决定。
“你应该找施毅谈一谈,你们是同学,这么长时间了。再说,毕竟,这事是你引起的,不管怎样,你都应该跟他好好解释解释。还有你自己那几个客户,也可以跟他商量。不要闹得大家都没有生意做。”
“你觉得有用吗?”
“昨天他找过我,跟我说了很多。”
“说些什么?”
“说你们的关系,说你们同学的时候,说你们这几年一起为了生意的事情。”
此时,不由自主的,某些感触涌上来,掺杂着内疚与羞愧,但我仍然说,“是不是说了很多我并不光彩的事。”
“没有,真的没有。他说没想到这样不了解你,他很伤心。说给你听,他叫我不要说的,他哭了,当着我的面,眼泪也流出来了。”
我再一次受到冲击,喉咙禁不住哽咽,我别转头,不让谢欣媛看见我的眼睛。我怕她看见我此种情态,会认为我是一个虚假卑鄙之人。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他,就算真的散伙了,说几句,可能大家都会感觉好点。”
几天之后,我去找了施毅。要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明白,要一个中国人去请求他人的原谅,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这不仅牵涉到我们全无意识的自省问题,还有我们强烈意识到得几千年的传统。见到他,我并没认错,也没有请求原谅,因为我觉得我去找他本身就是认错。我做好了接受一顿痛骂的准备,我也心存一丝能否挽救的希望,盼望着他能和我谈些条件。
可惜他的话并不多,看起来他无意与我对话,决心要将我从他的生活中清除出去。他脸上露出的对我极度无法理解的愤怒表情,令我非常痛苦,我意识到被我占有的那些钱不可能再拿出来,我感觉很差,就像偷了东西被人逮着——差不多就是,但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我现在知道,因为有那些钱的缘故。
就几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沉默一直在我们之间弥漫,并不沉重,但却厚实,就像一阵浓雾,来到我们之间,遮蔽住我们的视线,它很快就会消失,一旦雾消失,对方各自也会同时消失,大家谁都看不见谁了。
离开的时候,我清楚的知道,我们结束了,我们过去的友情成为了触及今天伤痛的回忆,我不由的想到,此生我们是否还会再见。
于此相比,无意中参与其间的谢欣媛却与我开始了一段长达至今的交往。
在施毅搬走的那天下午,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先是掉进自己掘开的洞里,被失望懊恼包围,接着又在头顶上看见一丝光线,失落的心被重新捡起,因为一个女人的鼓励和启发,因为一笔我羞于向人提起的钱款,我有了决心要爬出来。我几乎又再看见了在我面前伸展开来的路,某些原有的东西现在看来又是唾手可及了。更有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沉重负罪的内心被朋友蔑视远离后那无法承受的悲伤凄惨的心情,也在这个下午得到了稀释。
事情的转变,心情的跌宕,渐失热力的向西坠落的太阳,想不到原因却又似乎显而易见的要留在这里要与我一起投入工作的谢欣媛。所有这一切,使我与她必然的合乎逻辑地走向一种结果。但就在事情发生的几分钟前我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我从没有考虑过她与我在男女两性关系上的可能性,更不要说预谋。其实在那天漫长的下午,在那样一种情况下,那种在我的意识中时时冒头的性幻想根本就是遁迹无影,同时在她那里我也看不到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一点也看不到。
我们没再去谈施毅,也没再提因为那笔钱而引起的一系列感受和想法。我们谈该如何去做,下一步的计划和行动,我们还列了一张表,一桩桩,一件件,大小轻重,很多,但却清晰,简单。我很兴奋,跃跃欲试,有一种将独自一人去一个陌生的向往已久的地方旅行的感觉。我们谈完这一切,同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我要向外面仅剩的三个人做一个解释,告诉他们一切照旧。
我在她后面,她缓慢移步,翻阅着手里的那几张纸。我看到她的后背,犹如在某种习以为常的景色中发现了秘密。圆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宽大起伏的臀部。就在这几秒钟里,我不仅为这从前竟然没有发现的身体曲线惊讶,我还好像沿着那曲线走进了她隐秘的内心,我感觉我看到了什么,我内心骤然间涌起一阵冲动,发泄、感激、还是要寻求安慰?我伸出双臂,环绕住她的腰肢。一瞬间,她身体僵硬,但很快松弛下来,似乎是我的行动虽说突兀,但也并非出乎意料。她不动,向左,略微一点点偏过头。我把面颊贴在她肩膀上,双手移到她胸前,我能感觉到她怦怦跳的心。她腾出一只手捂住我的手背,但我们仍然这样站着,不动。听着门外那几个人偶尔发出的对话。大概有半分钟也许一分钟,我突然用力将她抱紧,她喉中发出轻微的惊喘。接着我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我面对她,坐在她腿上。她向我露出浅谈的微笑,没有多余的激动,也看不到某种似乎应该有的生涩。我解她的扣子,她解我的皮带,我们谁也不说话,压住呼吸,我们一路照着某种程式做下来。我用尽全力,想着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身体里积聚的情绪发泄出去,她很自然,看不出一点拘束,坦然接受我的鲁莽和急促,她用双手用力按住我的后背,不时的亲吻我,双唇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肩膀上,我看得出她是极力在抑制住自己想叫的欲望,压住我们之间的碰撞、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可以肯定在那个时期,谢欣媛和我一样感觉到孤独,陷入在一种被人远离的失落当中,其中的区别我想是她对别人的不应有的轻信而我是因为别人对我怀有的理所当然的信任。我们都没有用言语来发泄诉说的倾向。那段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花在工作上,而那并不见得少的做爱次数,显得特别有效,特别的无可比拟,能够解决大部分的心理问题。这是一个排空自己、恢复体力与情绪的活动。我们很少说话,尽情地喘息和尖叫,我们放纵身体,追求快乐,加速血液的流动,我们心里都明白需要什么,我们使自己尽可能的放荡,让自己进入一个疯狂的遗忘状态。她有一个特点令我难忘,几乎每次都令我震动。就是她那在做爱过程中,她对性,对色情的那种坦然自若的接受态度,没有惊讶,没有忸怩,只有平静,以及沉入其中的叫人陶醉的迷人神态。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两年,看起来一切正常,并没有要影响到工作中来的迹象。
公司很快就走上正规,业务繁忙,人员增加,营业额以令人惊喜的速率增长。超市里、桑拿浴室里、健身房里,甚至在一个法院里。当我和别人在那些场合里同样用着那些柜子的时候,大的、小的、带锁的、不带锁的、金属的、木质的,我的心情明显与他们不同,我还开始习惯于在这样的地方对着不是我们公司卖出的东西挑毛病。
我为能够走到这一步而自喜得意,当然我也没有忘记谢欣媛。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再也不会去做了。虽然我能感觉,过去的这桩事情在我们之间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但我看不出来她是如何想的,能够看到的只是,这些事情并不令她烦恼,她也从来没有显出过把公司当成她自己的样子。我内心明白,在这个时代,金钱不会不在一个人的心里发出光芒、掀起波澜,就是死人,也不是要用那些已经烧成灰的纸币。金钱有时会让我们感觉不适,但那种不适只是因为我们在运用中的小小瑕疵造成的,一旦克服了其在运转中的那微不足道的阻滞,那,不言而喻,我们会遇到怎样的平坦路程。
谢欣媛从来没有主动与我谈过有关金钱待遇方面的问题,几次这样的谈话都是我找得她,这种谈话有点困难,她不说出自己的要求,说你自己想,该怎样就怎样,看看你是否能做到让我满意。这样的说法有其优越性,使我有种无从依托的感觉。我给过她十万块钱,是因为那笔让我和施毅散伙的买卖。后来只是正常的工资和奖金,我没有看到过她有何特别的不满意,主要是因为我竭力做得使她觉得没有不满意。
两年后,我们的关系趋于冷谈,做爱次数逐渐减少,最后归于结束。我们之间没有过正式的谈话,那种宣告关系的终结,陈述将来的相处。我们是既明白又糊涂的将我们的关系封存起来,搁置一旁。在开头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常会因为有这样一段关系而开一些淫秽的玩笑。无人的时候,我会将手伸进她的领口,她会隔着我的裤子捏住我的生殖器。但后来,这样的举动没有了,直至连提到那段关系的谈话也消失殆尽了。
今天,仍旧是这个房间,我在想,不知道在我关了公司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或许没了公司这层关系,我们之间会重拾那段旧情。她已经过了四十五,再过几年,就是五十了,她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身体显著发胖,她仍有着像过去那样对性爱的追求吗。近来这几年,我们的谈话极少涉及到男女之事,倒是每每感叹人生无常,岁月无情,以及精力的衰退。
“上星期付掉最后几个人的工资还有六万九千块钱。”她说。“欠人家十七万,人家欠我们二十一万。”
我抬起头打量她,心境犹如在一场大火后,欣赏一幅未被焚毁的却也遭到侵损的图画,我想上去抱住她,想将她的身体压在我身上,我只是这样想,却没有力气这样去做。
“喂,还有八万九千块。”她把我观察她的眼神当成了原因明显的发呆。
“哦,还有什么要付的吗?”
“就剩这个月的水电费电话费,还有未交的最后三个月的物业费。”
“还有你的。”
“我你就不用考虑了,这时候我还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