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我几乎忘了。
好久都没有看到弟弟了。
什么时候开始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什么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更加地乏味和孤单,我就像是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一样,悬吊在一个人的生活之中,即使依旧拥有着深爱着我的父母,甚至有了这个调皮而又严肃的新朋友,但是那种心中空荡荡宛如被凿出了一个洞的寂寥感,常常在不经意之中出现。
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我问过爸妈,但是他们的回答意义几近为零,敷衍了事的回答,致使我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具有代表性的表情。伤感?难过?高兴?落寞?
我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对色觉的感知度的下降才导致我感觉不出他人的神情,但这些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即使表面上拥有着泛滥出来的爱意,但是总给人一种无比恐惧的空洞感。
要是不是Re这一次的大胆之举,我还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三个人的餐桌。
“你又在想些什么了,表情那么凝重。”
“你今天走出了我的房间,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弟弟去了哪里了。”
我瞥了他一眼,他正惬意地“躺”在我的床上,也用还留着一丝不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呃……”很明显,他愣了一下,即使没有其余脸部器官的配合,我也依旧看出来了。
“你弟弟呢,今天的确没有看见他。”他看似十分友善地迎合着我的问题。
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有真正地注意到这个问题。
“他不见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不是犯贱么,明明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依旧自己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是渴望别人的同情,还是认为自己已经可以接受这个现实了,就像已经可以冷漠地看待别人提起我眼中的三色世界一样。
“不见?你不知道他的去向么?”
我摇摇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孤儿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可是我的心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般痛苦。我甚至还怀揣着回答他“42[4]”的幽默感。
“我曾经遇到过一对兄弟,想听听他们的故事吗?”
他没有再继续问我。可能是对这一点根本不感兴趣。
我知道故事时间又要开始了。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我们在彼此认识的两个月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各自讲讲所见所闻,毫无疑问,和他相比,我简直就是旁置设备。到了现在我依旧会嘲笑Re的这个奇怪的习惯,但是毕竟他的世界可是要比我的丰富多了,这也解决了我有时会难以入眠的问题。
“讲吧。”
我顺势将Re挪了挪位子,他阻碍到我躺进被子里了,这毕竟只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而已。我将他轻轻一推,他便滚到一边儿去了。
和往常也一样,我准备好了纸和笔,准备将Re所描述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这只是一个我的爱好而已,尽管我希望着有一天我这些从Re那里“盗窃”来的故事可以变成让我成为众人所知的工具,这只是我的一个梦。Re对于我这样的行为并不介意,即使他有心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所有故事的见证者只是一颗不知来处的眼珠,他们或许对他这个圆溜溜的身体更加有兴趣。从某些程度上讲,他真的好像是一个能够理解我的朋友。
“如果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模一样,就连用来区分彼此的性格也一模一样,你会开心吗?”Re问。
“这样不就和照镜子无异了吗,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可是不管是谁,就算是同卵双胞胎,也会有些许的差别啊,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这样难分你我的两个人的。”
“如果存在呢,我要讲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对兄弟,他们的行为习惯,长相,谈吐都极度的相似,就连他们的亲人也将分辨他们作为了一等一的难事,很多时候,除非他们自己告诉别人自己的角色,别人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难道连父母也分辨不出吗?”
Re左右转动了两下,它的动作让我想笑。
“他们没有父母。”
“难道他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还是说是自行分裂的?”
很明显Re对于我的冷式幽默完全不在意,甚至感觉到不耐烦。我很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我就用A和B来命名他们了。事实上他们究竟谁是兄,谁是弟根本就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也没有谁可以分清楚他们,或许在很小的时候,在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兄弟之分的时候就已经被混淆了。更何况几秒钟的差别根本就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一切都不过是形式和称谓罢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兄弟俩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最亲密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将这一份与生俱来的情谊剪断,即使日后各自成家了也不行。”
“年龄越来越大,可是依旧和小时候一样,他们喜欢穿戴相同,后来,就连他们从事的职业也是相同的。”
“哦?什么职业。”一直认真听着故事,一边记下来的我问。我望着Re,他的身体直愣愣地朝着天花板。
“做木偶。”
Re的身体似乎在某一片刻突然出现了一点光,我惊诧是否是我看错了。
他正盯着我,好像在期盼着我做出什么回应。
“哦,然后呢,这个职业还真是有挑战性。”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现来回应Re的期待。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想要为刚刚火热却一下子冷却下来的气氛做一点挽回。
“你觉得这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职业吗?”
Re继续问道。
“对啊,我从来都没有买过木偶,他们确定他们的这份职业能够养活他们吗?”
我看到Re似乎有一丝的失望,但是其中又有一点激动,我真怀疑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能从这样一颗眼珠里面看到这么多平时发现不了的表情。
“他们俩人都以制造木偶为生,但是A对于创作木偶的激情明显就要比B大得多了。但是B也有的是天赋,就算没有A那般的热情和热爱,他依旧可以制造出和A一样优秀的木偶,他们的木偶常常是供不应求,鬼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来这么多需要木偶的人,即使是放在家里当做摆设我都觉得可怕。”
“木偶长得很可怕吗?”我问。
在他的面前我简直就像是一个弱智儿。
“不全是,那要看是哪一种形象的木偶了,但是我一直觉得木偶是一种极具能力的玩具,他们就好像是活着的一样,给人一种穿透一切的恐惧。僵硬的四肢,僵硬的躯体,僵硬的动作,这种不具有连贯性的表现更加具有恐惧感,和人与其他真正具有生命的生物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它们让人觉得人类才是真正的傀儡。”
我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发言权,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木偶。
“A将木偶当做是一种活物,他制作着它们,也照顾着它们,他将他所制造出来的木偶当做是他的孩子们,为他们一个个起着好听的名字,因此,A养成了一个奇怪的脾气,他为他的木偶们挑选着主人,他开始拒绝将木偶贩卖给他所看不惯的顾客,他觉得要是将他的宝贝们卖给一个暴戾的主人,他的木偶就不能够获得幸福的生活。”
“这或许就是艺术吧,A已经不将自己的工作当做自己的工作,而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追求,看来制作木偶真的是他所喜欢干的事情呢。”我发表着自己的观点。我想一个讲述故事的人应该会喜欢这种不定期的评论,来知道他们的故事正被某些人认真地倾听着。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B则不一样了,他将制作木偶作为自己获取利益的手段,这不过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过程而已,历经了这个过程以后的结果,也就是大把大把的金钱才是他真真所需要的。他贩卖木偶的原则便是谁的出价高,谁就可以获得他所制作的木偶。可是渐渐地,贩卖自己的木偶已经没有办法满足他虚妄的意图了,他的木偶精美,但是数量毕竟有限,他将主意动到了A的木偶那里。他将A看做一个不会生活的神经病,不过就是一些无聊的木偶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不舍的。”
“然后他就开始偷偷变卖A的木偶了吗?”
“没错,但是他可是光明正大地卖的,就在A的眼皮底下将被A摆放整齐了的木偶抢走。”
看来只是一个讲述了至亲兄弟关系如同坚韧的碉堡但是一样分崩离析的普通故事罢了,我想我可能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便开始有点无聊和走神。
“A对于B所作的这一切完全没有任何的动作,根本就没有阻止和不快。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木偶一个一个被拿走,一堆一堆被拿走,他手中的工具从来不曾停下——打坯、雕刻、打土、喷色、彩绘,他依旧制作着木偶,为他们起着名字。然后任凭B的肆意之举。”
Re将身体转向了我。
“A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反抗呢,他有这个权利的吧。”
我感到有点不解。
“面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多余行动的A,B也开始没有了顾虑,他开始将A精心制作的木偶全部都拿走,一个也不剩下,他用金钱包裹着自己的内心,也开始为自己和A购置华服,他不再甘心继续居住在破旧的房子里,还买了新的房子,指望着A可以和自己一起搬入新家。毕竟这样的生活是依靠着自己和A共同的努力所得,同时他也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理解自己的兄弟而感到欣慰,当然他们的这些内心的想法只是我自己的认知而已,起码符合我所看到的情况。”
“从头到尾,A都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拒绝穿戴那种靠变卖“孩子”而的来的衣物,他依旧和最开始的一样,穿着最为廉价的工作服,窝在一个小角落里潜心制作着。”
“不要告诉我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继续生活着,否则我一定会鄙视你的这个无聊的故事的。”
“不,B死了。”
“死了?”总算听到了我想要听到的转折。
“怎么死的?”
“不会是……”
“是被A杀死的。是最后的那一个木偶,让A彻底爆发了。”
“A制作出了一个和他的其他作品比较起来平淡无奇的木偶,但是却被A视为珍宝。不知道那个木偶到底是拥有怎样的魔力让这样一个隐忍的男人有这样的举动,居然杀掉了自己的兄弟。”
“那是一个怎样的木偶?”我的好奇心被全面地激发了起来,真想要看看那个木偶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在B将A所有的木偶都变卖完毕的时候,A正制作着那个木偶,他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将那一个木偶完成,但是在外观上并没有任何的奇特之处,我想这样的木偶,B一定也能够制作的出来,平淡的眼睛,平淡的嘴巴,平淡的鼻子。可是A就是对这样一个木偶难以释怀,他不仅为它起了名字,而且还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它,毋庸置疑的,木偶怎么可能可以进食呢。但是他依旧一厢情愿地做着这些,他不再制作下一个木偶,再也没有下一个木偶了,或许他将这个木偶当做自己的收山之作了。A开始和那一个木偶讲话交流,整个房子只能听到A的自言自语。B也一次次地来探望过他这个愚蠢的兄弟,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看看A是否有新作品,可是每一次都让他失望。A对于这一个木偶的热爱B也看到了,因此他没有将这个木偶从他兄弟那里抢走。”
“那是为什么?”
我对这个故事开始有了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A在另一次B的来访时就将B杀死了。嘴巴里还念念有词。”
Re的讲述中断了,这家伙真是会吊人胃口。
“他说了什么?”我问道,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墨水沾到纸页上出现了一个一个黑色的圆晕。
“你猜。”
我对于Re这样的恶趣味不予置评,它居然像那些无聊的嚼舌根的人一样。我的心里默默地骂着Re。
“不知道。”我希望我这样冷漠的回答可以快一点得到真正的答案,但是明显的,我想多了。
Re依旧只是盯着我,专注地盯着我一言不发,他是在渴望我的回答么。但是这根本就不重要,这不过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所需要的是这个故事的始末。
“我猜不到。”
“你就不试着猜一猜吗,难道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没有。”
他对于我的表现看上去很失望。
“他说‘你终于不是我了,我也终于不是你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你杀死,我还是可以活着,你说对不对啊’他将眼光望向了木偶,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穿着华丽的西装的B。B胸膛上的鲜血已经沾染了一大块的地面,那种乌黑的颜色宣告着一个人的死亡。从小到大的相同,一切一切的相同,让A开始混淆他们的身份,他甚至开始以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兄弟之分,只不过是从一个形骸之中逃逸出来的来的两种不同的人格罢了,他一直都藏匿着自己内心的满腔怒火,隐藏着自己对于所有木偶的不舍,放纵B将它们从他的身边一个一个残忍地夺走。直到B不再习惯于破旧的工作衣,不再习惯于呆在幽暗的小角落,这样的改变和欲望也让A分清了彼此。这就是人们所羡慕的亲密,一模一样的一切,有的时候带来的不是所谓的密不可分,而是疯魔到错乱的可怕思想。”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相较于这个故事本身的问题,我更加在意的是我身边的这颗眼珠,他到底已经存活多久了。见证了两个兄弟一同的长大到死亡,他就是一个在看笑话的旁观者吗,当他看见B的鲜血沾染地面的瞬间有没有回忆起自己从自己的主体那里分离出来时鲜血满溅,血肉模糊的场景。
“后来,我才发现了那个木偶的奇异之处。”
他再次停顿下来。
“是一个怎样的木偶,现在那个木偶还存在着吗,那A呢。”
“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你也会看到那个奇怪的木偶,到时候让它亲自带给你一场震撼吧。”
“我还以为那个木偶才是最重要的角色。”我有点疑惑。
“它是最重要的角色,我只是还没有把这个故事讲完而已,但是你放心,我会亲自带着你去看看这个结局的。”
他看上去好像异常欣喜。
我撇了撇嘴,真是一颗不知好歹的眼珠。
他跳到了我的身上,在我的纸页上蹭来蹭去。
“你在干嘛?”
他就像是一颗橡皮球一样地在我的眼前活动。
“看你是怎样记录我的故事的。”
“简直就像是小学生的日记,行文下来完全就没有故事的起伏感。”
我将他毫不留情地从我的床上扇了下去。
“关上你的嗓门,真是不会讲什么好话。”
“不公平,你的故事呢。”
“我……我……我见过的事情比你的少多了,你还指望着连颜色都看不全的我给你带来一点奇特的经历吗?”我嘀咕着。
“在那之前呢?更何况你现在所能看见的世界里应该比我的更加有趣,这样的色彩本身就会带给你孤独感吧,真是难以想象。”
他随意地评述着我的生活。
“或许你会看见一些原本你并不能看见的东西。”
我在那一瞬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他说对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有点慌乱,他就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东西,窥探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内心。
“我只是猜的。但是看你现在的反应就是我猜中了的最好说明了,当然你要是不情愿说出来的话也没有问题。”
他这样的说辞反而让我愿意相信他。
“在我的色彩感知度变得奇怪了以后,我常常会看见一个倒吊着的小男孩。”
我没有去看他的反应,当然,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会以为我是一个患了臆想症的疯子。
“倒吊着?”
果然是和我想象的一般错愕的语调。
“没错,但是不是脚被绳索悬挂在天花板上,而是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颗长在水底的水草,一条绳子松松地缠绕着他的脖子,绳子的一端被什么东西固定在了天花板,他的双脚直直地指向上方。”
数秒钟死寂以后,这颗狂妄的眼珠发出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