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昨天夜里和凌霓聊到什么时候,只记得筋疲力竭爬上床铺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些泛白。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处于梦游的状态,副班主任朱砂来了,又走了,亮色的细高跟踩得嗒嗒响,似乎永远行色匆匆的样子。这个班级就像是一盘散沙,当朱砂离开,便自动奔走解散了。
七年前的冬天,凌霓的父亲在一个平常的晚上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几度搜寻却始终没有结果,最终被宣告死亡。凌霓的父亲名为凌汛,失踪前为萤场联大音乐系的一名教员,性格随和,喜欢独处,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和人际矛盾。凌汛失踪的前夜行为并无异常,第二天照常去上班,然而从当天晚上十点开始,事情变得不正常。凌汛下了晚课一般是九点便回到家里,一直如此,可那天直到十点,凌霓都没有等到父亲回家来。感到不安的凌霓拨打了父亲的电话,却无法接通。一直到翌日凌晨,父亲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四处询问无果,在父亲失去联系后的第二天,凌霓报了警。但是,凌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找不到任何行踪,他的手机和钱包被发现遗忘在学校办公室的抽屉中,钱包里的现金、储存卡和身份证都完好无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能够确认他去向的线索了。
只有一件事情,凌霓可以确认,父亲只带走了一样东西,是琥珀,一块三千年的萤火虫琥珀,那是作为地质学家的爷爷在一次勘测中意外寻获的,原本应该收入博物馆的,可爷爷私自留下了它,之后就留给了父亲,没有其他人知道关于这块琥珀的事情。那块金黄剔透的小石头,凌霓在幼年时经常把玩它,它的形状、质地、色泽以及被包裹在其中的萤火虫的形态,在很早以前就深深烙在了凌霓的记忆里。凌霓确信父亲带着那枚琥珀一起失踪了,印象中那块琥珀父亲一直是随身带着的,就像护身符一样。凌霓相信父亲就算是丢了其他东西,那块琥珀也不可能被遗失的,家里没有琥珀,其他地方也没有,它一定是和父亲在一起。可是,这件事情,却不能说,那样会影响到爷爷的名誉。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凌霓没有母亲,准确的说,凌霓的生活中没有留下任何母亲存在过的迹象。凌霓告诉我,自从有记忆开始,生活中就没有母亲这个人的存在,就算是离婚或者去世,也应该保存有关于母亲的一些痕迹吧,比如照片、书信或者证件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凌霓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凌汛平日里很是温和,但是一旦凌霓提起母亲的事,凌汛就黑下脸来,接着便是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的沉默。凌霓问过爷爷奶奶,可他们都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倘若不是真的不知道,就是所有人都在刻意对自己隐瞒了什么。直到父亲失踪了,关于母亲的事还是毫无线索。此后凌霓一直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对于母亲的事也渐渐不再提起。
关于父亲六年前在山中意外坠亡的事,我也告诉了凌霓,但是关于黎朔,我还是选择了暂时保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凌霓有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相似的经历,还有这块充满秘密的琥珀。我想要找个时间和母亲好好谈谈,关于琥珀的来历,以及为什么要说谎,我没有把握能得知真相,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为什么当年和凌汛一起失踪的琥珀会在我这里?我在脑海中罗列着所有的可能,那其中不乏令我不寒而栗的猜测,凌霓的目光也有些迟疑,她或许也在和我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下课后我碰到了罗织雨,一脸不安的样子,我问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木讷地看了我一眼。这绝对不是她往常的风格,如果罗织雨都变得谨小慎微,那事情一定要比想象得要严重。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食堂,在吃过午饭后,罗织雨看上去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这时她才开始开口说话,事情是今天早上发生的。罗织雨家里进了小偷,昨晚罗进宝没有在家里,罗织雨和母亲很早就睡了。早晨起来,罗织雨准备返校,却发现家中像是被风暴席卷过一样,每一个柜子、抽屉和箱子中的东西全部翻倒在地板上。没错,这是家中遭贼一般会看到的景象,但奇怪的是,没有丢任何东西。值钱的东西都还在,不值钱的日用品也都在,小偷只是在一通乱翻之后便悄然离开了。这不正常,来人是在寻找什么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而不是为了钱财。随后,得知消息的罗进宝赶回家里,在社区安保处调取了监控录像,却诧异地发现,从昨天晚上到今日早晨这段时间里,罗织雨家住宅附近的三个摄像头全部被遮蔽或者损坏了。此人是有备而来的,这不能不令人惶恐。
在得知此事后,我也感到有些不安,的确,会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做这种事情呢。这件事情,罗织雨家没有声张,也没有报警,罗进宝决定最近几个星期都呆在家里观察,珠宝店暂时交给属下代理。我记得罗织雨曾说过自己和父亲都感觉到被人跟踪过,然而无法确信。最近异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想要回家去安静一下,明天没有课,正好呆在家里还可继续听完舒云剩下的那些录音日记。傍晚,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动身准备回家了,凌霓定定地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感到一丝压迫。我不知道父母和凌汛七年前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琥珀究竟是怎么辗转到我家的,我只能沉默,在凌霓复杂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寝室的门。
我走到地铁站踌躇了很久,因为现在正是晚高峰时期,我不喜欢拥挤,我相信没有人喜欢拥挤,所以我磨磨蹭蹭地下台阶,磨磨蹭蹭地往候车台走去。一路上我在脑中反复预演着,回家以后如何向母亲询问关于琥珀来历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我很焦虑。地下列车飞驰而来,我听到嘤嘤的鸣声,屏蔽门伴随着嘀嘀声打开,人好多,我终究还是赶上了该死的高峰。
薄薄一层夜色深陷在雾气里,母亲的名字叫薄明伊,和父亲初照一样,是安静得让人发慌的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时间是静止的,开始会觉得空寂,但后来逐渐变为安心,虽然静默,但直到他们就在身边,所以很安心。父亲离开后,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父亲还在的错觉,因为安静的空气从来不曾改变过。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七点钟了,我不习惯敲门,那样会打扰到母亲工作,我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客厅。母亲的房门关着,果然是在工作。我去了厨房,打开冰箱随便找了一包熟食热了一下,算是晚餐吧。对了,录音,现在没有人打搅,可以安静地听了。我把自己所在房间里,继续摆弄那些磁带。
时间到晚上十点钟,我心中无法平静,我反复地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或许是缺少了前面的铺垫,这一段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刺耳。黎朔分给我的这部分磁带是日期比较近的了,大致从2011年冬天到2012年夏末。也就是舒云彻底疯狂之前的半年时光里,所记录下来的情绪和事件。2012年初的每一段录音都是笼罩在压抑之中,当情绪决堤的时候,我便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2012年4月19日。为什么他们不去死?凭什么要让我去死?不,我不想死,他答应我的,他答应过我的,等我大学毕业,要带我移民到英国去。可是,我该怎么做?我甚至连大学都不能读,那个女人,还有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去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他们看上去体面的样子,里子早就千疮百孔了。我想继续唱歌啊!我不想去死!求你帮帮我……”
“2012年4月23日。那个女人不再来了,但是他们吵得像两条恶狗,他们吵,他们打架,他们还打我。这里呆不下去了,没有人会关心,我通过了萤场联大的声乐考试,我想离开这里,可是六月一过,学费怎么办呢?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他会看不起我吗?还愿意带我走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2012年5月30日。我该怎么感谢他才好?他答应帮我付学费,答应等着我。我爱他,这世上再没有人这样爱过我了。他问我为什么哭,我把一切都说了,他们为什么不去死?他问我,你真的这么讨厌他们吗?我说是的,他们要是死了就好了。昨天他们还在吵,差点毁了我的录音机,我死命护着它,被打了好多下,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我只能半夜溜出去,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他说没关系的,他们不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2012年7月18日。我被录取了,萤场联大音乐系,声乐。我开心地哭了一晚上,没有人知道我躲在被子里哭成了什么惨样。他在电话里祝贺我,我不敢大声地笑,只是说谢谢。晚上,他们冷冷地看着我,使唤我做这做那,我真的怀疑过我是不是捡来的孩子,可我长得如此像他们。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被录取的事情,他们打算让我回乡下老家给穷小孩教认字,赚点钱。我从心里鄙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不死。”
“2012年8月26日。昨天他说,你真的想让他们去死吗。他说,那么,就让他们死吧。那样,我们都会更幸福的。我说,好。今天下午,门口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小瓶子,我知道是他放在那里的。可是,我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告诉他们要上大学的事情,9月2****就要离开了。他们最好还是永远不要知道了,嗯,永远都别再破坏我的生活。”
录音到这里便结束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明晰了,毫无疑问,舒云用那小瓶里的东西杀死了父母和自己。可是,那个“他”又怎样了,那个陆风,他为什么要帮助舒云,不,那不是帮助,是彻底摧毁了舒云。者不难让人想到,这个陆风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欺骗了舒云的感情,入侵了舒云的生活,毁灭了舒云的家庭和未来,他想要得到什么?此后,住在舒云对面的年轻人搬走了,浅苍街的居民也陆续搬离,没有人知道或者全部都在刻意隐瞒着事实。我觉得想要找到陆风的下落,有必要再去一次浅苍街17号才行。时钟走到十一点一刻,有些困了,我打算先睡下,随后再去想那些头疼的问题。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才刚开始,当我走到客厅时,无意间四处张望,却有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错了,有什么事情错了。我再次环顾客厅内,是哪里不协调呢?最终,我的目光落在家门口的地板上,母亲的拖鞋整齐地放在门边上,那是母亲在家时一直穿着的拖鞋,现在没有理由放在门边啊。“难道说……”我立刻冲到了母亲房间的门口,门和我回来时一样紧闭着,我转动把手,打不开,门上了锁。“妈!你在吗?开门!”我叫了一声,又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奇怪了,就算母亲在家工作的时候,也不会反锁房门的,而且一般母亲晚上是不出门的,这一切都显得太不正常。我打开客厅茶几的抽屉,母亲房门的钥匙在那里,我拿了钥匙打开母亲的房门。里面,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屋内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平时一样,母亲却不知去了哪里。难道说,母亲她是故意锁上了房门,然后把钥匙放回了茶几抽屉里,自己独自去了什么地方。这太奇怪了,母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走近母亲的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张白纸,还没有开始画的样子,我掀开那张纸,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一小沓订在一起的购物收据、发票等凭证。我拿起来看了看,顿时感到头皮发紧,单据上显示,父亲在2006年3月在珠宝店购买了一块萤火虫琥珀,而这家珠宝店正是罗织雨父亲经营的。父亲买了这块琥珀?我脑中一阵轰鸣声,那凌霓的父亲失踪时,这块琥珀又在哪里?为什么几个月后出现在了罗进宝的店里?太多的困惑排山倒海而来,我有些头痛。我在母亲的工作台前坐下,一低头,台面下的抽屉并没关严,我便拉开了它。
抽屉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我移动手指往深处探去,却摸到了一张硬纸片。我取出纸片,那是一张留言便签,是母亲写的,字迹很生硬,不是平常随意书写的连笔。
“昕昕,妈妈要去国外游历一段时间了,大概需要一个月才回来,很抱歉不辞而别。因为机会来得很突然,报的考察团很快就审批通过了,所以这段时间昕昕要照顾好自己,卡里的钱妈妈又给你转了很多,一个月是没有问题的,不要吃路边卖的生煎包了,太不卫生。”
字条没有写明日期,我不知道母亲离开多久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一封求救信,因为母亲从来不用这样稚气的笔迹和好像幼教的语气写信,也不会叫我昕昕,母亲对我的昵称一直是“霄”,虽然我从不知道她给我这个昵称的原委。还有,我是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的生煎包的。如果写出了这么反常的一张便签,那我只能认为母亲是在什么人的胁迫下写下这张便签的,我感到身体一阵冰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该做些什么?报警的话,我完全没有可以提供的信息,搞不好还会对母亲构成威胁。糟糕,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拼命地思考却始终想不明白。我发短信给黎朔,请求帮助,我想要知道如果是他的话,会怎么做。
几分钟后我收到了黎朔的回复,“你的地址。”我立刻回复了。几秒钟后,短信再次发来,内容很简洁,“在房间里找线索,先不要报警,明天早上社团活动,请务必按时参加。”我抬头环顾屋内,在房间里找线索?难道母亲还留下了些什么信息吗?我起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随后,我在母亲房间床前的地毯下面发现了另一样东西,是父母的结婚证复印件,但让我感到震惊的是,父母结婚的日期要比我的生日晚了近两年!我无法回忆自己两岁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父母居然还没有结婚。母亲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是想要让我知道些什么?
客厅里的挂钟走到午夜零时,房间里出奇地寂静,我却异常平静。书架上的书籍静静伫立着,走过它们时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一个晚上的,似乎是睡了或者是一直都醒着。直到清晨七点左右,我听到有节奏的敲门声,就算是隔着厚重的门,我也猜得到是谁。“你不是应该有钥匙的么?”我打开门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嗯,敲门比较礼貌一些吧。”对面的疯子说。
“录音都听完了?”我让他进来。
“嗯,她们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都知道了。你那边怎样?”
“呃,基本上可以确定毒药是陆风给的。其他的还得再考证。你没课?”
“翘掉了。”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黎朔在茶几上放下一本有些磨旧的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希腊神话》,封面是仿羊皮卷的材质,书名是漂亮的烫金字。
“这是什么?”这样特别的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舒云在2010年6月的录音里提到‘他’悄悄送给自己一本英文版《希腊神话》,是放在自己房间书架的最底层。”
“你又去了浅苍街?”
“不过大概会是最后一次了吧,那门上贴着出租房屋的广告,里面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快被处理完了。”黎朔随意翻动着那本书。
“你只带回来了这本书?”我的目光随着书页翻动游移着。
“嗯。还有一个消息。从舒云家房东那里打听到的,以前住在浅苍街17号二层的男青年,名字叫石青。”
“石青?”我愣了一下,是罗织雨班的副班主任?可是,舒云在录音里说过那个人是名叫陆风的英语老师……或许,是有人说了谎。
这时候,黎朔停止翻书,摊开的书停在了其中一页上,那一页是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Riddle of the Sphinx—What animal has 4 legs in the morning, 2 legs in the afternoon, and 3 legs at night?”答案众所周知,是“人”。我看到了这一页中夹着一个精致的书签,并且在标题处用红笔勾勒了一个标记,以表示拥有者对这一页的偏爱和重视,至于这是由舒云还是那个所谓的“陆风”画上的,单凭这些还无从知晓。
“斯芬克斯的谜语想要问的并不只是什么样的动物在何时用几条腿走路,他问题的本质是:人是什么?人要如何才能认识自己?”黎朔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呃,你是要开启哲学思考模式了么?我们还是先想一下我妈到底去了哪里吧。”我本不想打断他,可是我不得不提一下当前的重点问题。
“我看一下那张便签。”这次的语气听起来是明确地对我说。在看过那张母亲留下的反常便签后,黎朔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似乎在沉思又漫不经心的样子。许久,他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便签不是你母亲写的?”
“为什么?”我诧异。
“这种字迹,是非常用手写字才会留下的。如果此人是右撇子,那么就是他用左手写下的,目的是为隐藏真实笔迹。虽然人的字迹千差万别,但用非常用手写出来的字却格外相似。如果是你老妈写的话,有必要刻意隐藏笔迹吗?”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假装是我妈?还写这么奇怪的留言?”
“为了让你认为母亲被挟持绑架了。目的是什么还不很清楚,但是可以确定是你母亲认识的熟人。这样,他才有可能有票据和结婚证复印件,藏在屋里也会比较容易。”
“怎么这样……那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黎朔平静地摇头。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能找到些什么的。恍惚中,目光瞥到还摊开在茶几上的那本书,斯芬克斯之谜。后来,人们管难解的问题都称为斯芬克斯之谜,我想此刻我我也正慢慢陷入泥沼,那些谜围着我大声嘶叫着,若是解不开就会被堕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