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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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只叫苏小麦的青蛙

回去的路上路过公车站,正好有一趟车竟然还有座,于是陈非放弃坐地铁的打算,跳上了公车。天通苑虽然已经有了地铁,但挤地铁的人数更为可观,实在不是什么太愉快的经历。

陈非坐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车开到半路上却堵上了,而现在似乎还没有到开始堵车的点儿。陈非睁眼一看,原来是临时交通管制,这是北京城最常见的景象,开在大路上的车辆或多或少都被管制过。那通常意味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要从某条道经过,草民们必须下马让到道旁,等大人物经过之后才能重新上路。北京这地方盛产大人物,所以草民们对于交通管制早就司空见惯,连句抱怨都懒得发。

陈非也只是在心里抱怨着,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地铁里练铁布衫呐。不知怎么的,眼前这一幕让他忽然想起了前一年的夏天,那时候正是北京城沉入一种叫做“奥运”的状态的时候,凡是奥运场馆附近和交通要道上都有各式各样的管制,还临时施行汽车单双号的制度。

那段时间陈非很不愉快,因为众多有车的人因为不能开车而不得不打车或者使用公共交通,客观上让他的出行变得更加困难。但他仅仅是不愉快而已,类似杜愚和胡二那样的,就难免多了几分恐慌,因为他们没有办暂住证。

那年夏天邻近的时候,各社区街道的小脚老太太们就开始活跃起来,她们就像冬眠的土拨鼠迎来了春天,纷纷从洞里钻出来,敲开各家各户的门索要暂住证。陈非和李萌都还好,单位早就为他们解决了集体户口,亮出的身份证赫然印着“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的字样,让小脚老太太们没有把柄可以抓。而杜愚和胡二没有暂住证,也办不了暂住证——他们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充其量算盲流。

于是两个盲流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一天被一脚踢回老家去,好在最终都幸免于难,熬到了奥运状态的结束。事实证明这些盲流并没有能阻挠我国举办一届蛮夷尽皆臣服的伟大奥运,有关方面就暂时放过了他们。

苏小麦也成功挺过了奥运,因为单位替外地员工都办了暂住证,同样让小脚老太太们抓不到把柄。但那个血红色的证件始终让她觉得屈辱,尤其小脚老太太手里拿着证件仔仔细细比对照片的时候,这种屈辱完全可以理解,陈非只好尽力劝慰她,说小脚老太太们虽然半截身子入土,爱国热情却依然膨胀,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假如不找点事情让她们抒发一下爱国情操,回头被憋死了多不好,又会给北京的丧葬用地增加多少压力呀。所以苏小麦之类的人群办这么一个证供她们打上门来检查,保住了小脚老太太们的心理与生理健康,实在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

“谁叫我们活在北京呢?”陈非总结说,“活在北京就是要付出代价嘛。”

从杜愚那里回到家,陈非有点郁郁寡欢,苏小麦来了也没多给几个笑脸。苏小麦很不乐意:“别他妈拿一张臭脸对着我!你烦我妈,我还烦我妈呢,而你可以不要我妈,我不能不要,因为她是我妈,所以我他妈比你更烦!”

陈非好容易掂清了苏小麦这段顺口溜的意思,赶紧摇摇头:“我没烦你妈。我的意思是说,你妈的确很烦,但现在我他妈烦的不是她……不不不,当然更不是你。我今天白天去了趟天通苑,见了我一朋友。”

“是那个作家吗?”苏小麦问。

“没错,就是那个作家!”陈非看起来像是被噎住了,“坐在家里,当然是坐家了。”

他把杜愚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着重夸大了杜愚食羊肉的视觉效果,苏小麦听了也直发愣:“他为什么不干脆回家?好歹也是航院的毕业生,回家去总能找到点工作吧。好家伙,三斤羊肉!”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陈非说,“事实上,在他花了三个月却连一片猪肉都没有卖出去之后,我就劝过他,回去吧,总比在北京饿死好。他给我的回答是宁可饿死在北京——别问我北京有什么好,我自己还答不上来呢。”

“那你说,要是北京没那么好,我们回老家?”苏小麦说,“你家也行,我家也行,房子都便宜,还没有那么多小脚老太太查暂住证。”

陈非想了想,把手一摊:“实话实说吧,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家。不是家里不好,其实我觉得我家比北京更好,但我不想回去。何况我还有个北京的集体户口,多少有钱人削尖了脑袋都拿不到北京户口,我就那么放弃了户口回家去,邻居问起:‘哟,陈非,衣锦还乡啦?’我告诉他:‘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夹着尾巴滚回来的,’那多丢人!”

“其实我也那么想,”苏小麦小声说,“我觉得我并不喜欢北京,但我就是不想离开。”

苏小麦把头枕到陈非的胳膊上,低声念叨着:“我就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一直到她睡着为止。

陈非听着苏小麦安静的鼻息。睡着的苏小麦终于进入了安静的状态,不跳不闹,也不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着这样的苏小麦压在自己的胳膊上,陈非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头也慢慢宁静下来。不管怎么样,至少此时此刻,苏小麦就在身边,还没有被太后夺走。在这个巨大如迷宫般的城市里,在一阵阵袭来的空旷的寂寞里,苏小麦就像一个救生圈,能让自己在孤单的汪洋里探出头来喘气。

他想起自己和苏小麦认识时的情景。那时候公司为了搞好包装机械展正在绞尽脑汁,老板决定附庸风雅紧跟潮流做个专题网站。陈非临危受命,去寻觅一家可靠的网络设计公司,但可靠这种东西,总得在上过当之后才能对比出来。第一家公司几天工夫就把页面做出来了,粗糙得像画图板上的涂鸦,连老板这种审美能力为负的货色都表示不能忍。

于是陈非找了第二家,负责设计的就是苏小麦。苏小麦花了半个月,把网站做出来,搞得有模有样,包括“展会概况”“往届回顾”“参会申请表”“展区平面图”等单独的板块看上去都不错,就是链接总有问题。你点一下“联系我们”,结果跳出来的是“内容尚在建设中”,这多让人恼火。

此外苏小麦还别出心裁设计了一些flash效果,比如你下载申请表,就会有一头憨态可掬的猪跳出来在页面上翩翩起舞。老板说,好是好,就是太轻浮,太幼稚。陈非把所有意见汇总了,约苏小麦出来见面聊聊,苏小麦满口答应:“五点半我到你们公司。”

“我请你吃饭。”陈非很有绅士风度。

晚上陈非一直等到八点,吃光了办公室里的最后一片饼干,苏小麦才姗姗而至。这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带着一脸笑容,用过年时道恭喜发财的语气说:“真对不起,我又忘了时间啦!”

很久以后陈非对苏小麦说,他本来以为苏小麦会找一些常见的迟到借口,比如加班开会,比如堵车,比如犯阑尾炎,比如有人偷偷把她的表向前拨了三个小时,没想到她居然那么直白那么诚实,那个“又”字尤其传神,搞得自己满肚子的抱怨一下子说不出来了。何况苏小麦手里还拎着一个加了两个蛋的鸡蛋灌饼,说是怕陈非饿着特意在路上买的。陈非吃过鸡蛋灌饼,那些抱怨的说词就稀里糊涂全忘了。

陈非把页面上的链接问题、错别字问题、配图错误问题等等一一向苏小麦指出,苏小麦全盘虚心接受,后来陈非在苏小麦的狗窝里帮她找失落的东西时,苏小麦的脸上也总是那种谦虚谨慎任君折腾的表情。苏小麦说,她一辈子就是这么一个人,心眼大得能钻过去一辆卡车,所以如果有人要在这方面批评她,她绝不辩驳,当然批评完之后也绝无可能改进。

至于那只翩翩起舞的猪,苏小麦表示很无奈。她觉得一个包装机械展的网站已经无趣到了极点,如果再不添加一点有趣的成分,日后这个网站还有谁乐意看呢。当然如果陈非强烈要求,她也只能把这点有趣掐掉,反正网站不是她的,没人看也不碍着她什么事。

“我才不强烈要求呢,”陈非说,“是我们老板强烈要求的,老板最大,你照着他的要求去改就行了。我现在只强烈要求去吃饭,鸡蛋灌饼这种东西纯属开胃菜。”

“那就我请客好了,”苏小麦说,“算我迟到的赔罪。”

“那我需要好好选一个地方宰你一刀。”陈非严肃地说。

最后他挑了自己经常去吃盖饭做晚餐的一家成都小吃,好像全北京城的成都小吃都采用同一种装修,用整齐划一的圆凳硌食客的屁股。两个人坐在圆凳上吃了一份烤鱼,加上其他配菜,总共花了五十块钱——那时候猪肉还没涨价,大蒜还没人去炒,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苏小麦快乐地挑光了烤鱼里的藕片,快乐地付了帐,然后走向了公车站。

“你家不是在国贸附近么?”陈非很奇怪,“坐地铁更快啊,现在还能赶上末班车。”

“我要走路消消食,撑死了!”苏小麦头也不回地喊道。

过了几天苏小麦才招供,原来那天她忘了带公交卡,而晚上那顿烤鱼花掉了她钱包里剩下的所有钱,仅余一块大洋,坐地铁不够了,所以只能先坐公车,再走三站路回家。陈非听完好不心疼,然后开始纳闷:我心疼什么呢?难道我看上了这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