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又辞职了。这已经是他来北京后辞掉的第七份工作了。
“上一份工作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呢?”几乎每一个面试官都会这么问。
“因为我想找一个更具挑战性更有创造性的工作。”这句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
说起他真正辞职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知道这跟一个叫孔亚雷的姑娘有关系。
孔亚雷是他的同事,一个面容娇小长发飞扬的姑娘。他想过要追她,但是当他得知她有男朋友后,他也就作罢了。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帮她搬过家。虽然他自己住在地下室里,居住环境比她的还要糟糕,但是当他来到她住的地方时,他还是很吃惊。她住在一栋33层楼公寓楼最高层的一个小暗间里,房子是用挡板从原来的客厅里隔出来的,只有七平米左右,唯一和外界相通的是一个开向走道的小窗子。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需要开着灯。这是一座地上的地下室。
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瘦弱纤细的小姑娘就住在这里,而且还住了将近两年。
“你房租到期了吗?”
“没有,”她回答说,“我急着想搬是因为房子里住的女生都搬走了,现在剩下的六家住的全都是男生。上个星期,两个男生还打了一架,把墙都打破了。那天我吓得都睡不着觉。”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墙上的裂缝,还有一个用透明胶粘在墙上的硬纸板。
“这后面有一个大洞。我用纸板挡住了。”
“他们为什么要打架?”
“交电费的时候,隔壁的男生不愿意平摊,他说他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应该少交。住在对面的那个男生说,以前都是这么交的。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她解释道,“你说,我的押金还要得回来吗?”
“应该没问题。”他跟中介打过交道,他其实很清楚押金是很难要回来的,“墙又不是你弄坏的,到时你跟中介理论,态度强硬一点。”
“我马上要交下三个月的房租了,中介说,月底之前,我要是找不到下家来住,即使我搬走了,我还得交这边的房租。”
“都是这样,”他说,“不过你别担心,你在网上多发发招租启事,肯定有人会来租的。”
她没有搬很远,还是在这个小区里,她新找的这个房间是厨房改造的,两边都是实墙,还有一个开向室外的窗户,比那个小暗间强多了,不过每个月房租也多了四百块。
东西搬完之后,他们一起吃饭。聊着聊着,就聊到她男朋友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大学同学,一个班上的。”
“他现在在哪儿?”
“在新疆石河子大学读研究生。”
“怎么跑那么远?”
“他家是新疆的。”
“那他是准备留在新疆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你要去新疆吗?”
“我没想那么远。我不想去新疆,离家太远了。”
她家是江西的。刚提到家,家里就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的江西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我爸生病住院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就暗下去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我妈说,不严重。”
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她的父亲就病逝了。她跟主管请假的时候,他正好在旁边听见了。
“我爸去世了。我得回家一趟。”她对主管说。
“是吗?那赶紧回去吧。”
“我已经没有年假了,”她语气的平静让他感到十分害怕,“我请假回去会扣工资吗?”
“父母亲过世有三天丧假,你回去吧,没事儿。”
他真想冲上去冲她大吼几句:“你父亲都去世了?你还担心会扣工资,有你这样的吗?!”然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拿眼睛死死瞪着她。
三天之后,她就回来了。公司里的人都没有说什么,仿佛这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在那时候,他萌生了辞职的想法,他受不了这非人的气氛。
“你为什么要辞职呢?”孔亚雷问他。
“我也说不好,可能是想从事更有挑战性的工作吧。”
“你走了,在这个公司,我就没朋友了。”她的眼眶湿润了。
“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在那一刻,他真想这么说,但是他没有。
二
他面试了好几家公司,但都没有下文。他决定先找一些兼职做做。他在网上看到有一家图书公司招兼职,便报名去了。
工作的内容比较轻松,就是负责清点图书到货的数量,并将图书分类在仓库的货架上摆放好。他自幼喜欢读书,这份工作倒也做得得心应手。
仓库在北京东站一个废弃的厂房内,站内杂草丛生,落叶堆成了一座座金黄色的小山,踩上去,噼里啪啦作响。一辆车身上写着“北京——莫斯科”的列车停在站内,落满了灰尘。每次去上班的时候,他总想象着它即将启程,穿州越省,翻山越岭,前往莫斯科。他想象着俄罗斯人脸上顾盼的表情和他们嘴里哈出的白色雾气。
当那些熟悉的人名从一堆五颜六色的书中跳进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荡起了涟漪。海子、顾城、狄更斯、卡夫卡、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看到他们,他感到自己就像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中认出了自己的亲人。在清点这些作家的书的时候,他的速度明显放慢,他会先看看封面,再看看封底,轻轻地拭去落在书上的灰尘,有时他还会翻翻书里面的内容。还好,仓库很大,每个人负责一片区域,区域之间间隔很远,他完全可以躲开主管的视线。
他爱上了这份工作。仓库昏暗的灯光照着那些书籍,就像阳光照着大地上的生灵。每一个生灵都有着那么多的往事和随想,有着那么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创伤。他感到每本书都有着强烈的倾诉欲,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人们敞开心扉。他经常干着干着,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还有半小时下班了。大家把手头上的单子对完了,就别弄了,明天继续吧!”主管冲着大家喊道。
“好的,知道了!”他兴奋地回答道。
他兴奋,是因为他刚看到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他很久以前就想买这本书了,但一直没有遇到好的版本,眼前这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封面素雅,包装精美,译者也信得过。而且他惊喜地发现,这本书的实到数量比收货单上的应到数量多出来一本,也就是说,如果他偷偷地把这本书带走,也没有人会知道。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脏就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向后看了看,主管正在门口接电话,大笑着;他向前看了看,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另一个同事正蹲在地上对着数。时机正好,他迅速将书塞到腹部与裤腰之前,朝门口走了出去。
“我去上个厕所。”他对主管说。主管一边聊着电话,一边冲他点点头。
他不急不慢地朝着厕所走去,《罪与罚》一上一下地戳着他的腹部。当他到达拐角处,离开主管的视线后,他飞快地跑了起来。他害怕其他同事也去上厕所。他跑到厕所边的法国梧桐树下,喘着粗气,将书藏在了落叶下。他四下瞧了瞧,一个人也没有。他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走了回去。
那半个小时过得十分漫长,他逼着自己集中注意力,把收货单上剩下的书目给对完。终于,下班了。他跟同事们一起走了出去。
“我还得去上个厕所。”等快走到厕所时,他对同事们说。
“你不是刚去过了吗?”一个同事问道。
“拉肚子了,你有纸吗?”这个对答是他在那半个小时里想好的。
同事笑着递给他半包纸巾。
“你们先走吧。”
“那我们走了,明天见!”
当他走进厕所里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成功了。他在厕所里等了大概有十分钟才出来。等他出来时,他看到一个老大爷在遛狗,那只狗竟在落叶堆里一个劲儿地嗅着!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狗没有嗅出什么,径直朝前走了。他目送着老人和狗走远后,把书从落叶里翻了出来,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将它装进了包里。
等他坐上公交车后,他的脑海里才泛起一阵罪恶感。
“窃书不算偷,”他安慰着自己,“萨特也偷过书。”
他翻开《罪与罚》,读了起来。
时间已是七月,然而晚上却依然热得要命。有个青年从自己的斗室里走了出来,这是他在S胡同里向二房东租来的。他来到街上,便慢悠悠地、却又踌躇不决地向K桥走去。女房主没有发现他,这让他感到庆幸……
也许刚才太过兴奋了,他第一段都没有读完,书上的字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靠在窗子上睡着了。
三
等他醒来后,他发现车上挤满了乘客。有一个人还被挤到了栏杆上面,他的双手抱着车内一侧的扶手,双脚搁在另一侧的扶手上。车内很闷,空气非常稀薄。他忍不住向窗外看去,竟发现车窗外还扒着一个乘客,他一只手死死握住窗边的铁栏杆,另一只手还在玩着手机。
最令他诧异的是,当他朝前方看去时,他竟发现方向盘前面没有司机,但是车还在往前开。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玩手机的玩手机,打盹的打盹,聊天的聊天,好像大家对这个惊人的事实都毫不在意。
他忍不住问了问坐在他身旁的女乘客:“车上怎么没有司机啊?”那位女乘客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是孔亚雷。
“咦,是你?你去哪儿?”
“上班啊!你不是也去上班吗?”
“我已经辞职了。”
“别搞笑了,你做得好好的,辞什么职啊?我上次还听店长说,她要升你做主管呀。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对,你没有发现公交车上没有司机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
“北京的公交车上早就没有司机了,你才知道?”
“小伙子,醒醒,到终点了!”售票员叫醒了他,他揉了揉了眼睛,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下车后,他才发现车开到了顺义,他本该在两个小时前就下车的。没办法,他只能再坐车回去。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个地方跟他的老家挺像的。一家接着一家的五金店、杂货铺,大人们大声地聊着天,小孩们在一旁嬉戏,还有狗,在店铺面前无忧无虑地跑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在往家里走,饭已经做好,母亲正在饭桌边等着他回去吃饭。一想到家,他就想起了家里的木柜里堆着的两百本书。“不知道我的那些书是不是已经发霉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把那本《罪与罚》落在了公交车了。
“哎呀!”他握紧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
更悲哀的是,等他走到马路对面的站台时,他发现已经没有车可以回去了。打车回去,最少要六十块钱,还不如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一晚。这时候,他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旅馆。进去一打听,地下室一晚上只要三十块。他交了钱。吃完一碗兰州牛肉拉面后,他走进了房间。
他刚睡醒,自然睡不着,可是也没事可干。他想起了孔亚雷,便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在干嘛呢?”
“在做数据分析啊。我现在当主管了。你呢?工作找到了吗?”
他仿佛看到她脸上流露出自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