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公司楼下已经12点了。一群女高中生在我车前缓慢地走着,似乎在一点一点享受宝贵的午休时间。乏味的校服上的皱褶勾勒出喷涌着青春气息的腰肢,令人怦然心动。我打开车窗,今年来得迟了许多的春日阳光倾泻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孩们耳鬓的洗发水气息,以及大量的柳絮。
柳絮是一种通俗的说法,在我们这个地方,更多的是杨絮——好像没有这个词儿,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它们携带着杨树的种子随风飞舞,飞到路边的土里,女孩的领子里,我的车里。
“今年的柳絮好像特别多啊。”一个女孩说。
“是啊,真讨厌,我鼻子对这东西过敏。”另一个女孩一边说一边俏皮地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简直是那句话的一部分。
经她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路边堆积的白毛似乎太多了一些。等这个春天过完,得去店里把汽车散热网上的柳絮清理一下,不然雨水一冲,风扇就被挡住了。
一连开了三个会之后,我从行政酒廊拿了一杯咖啡——糟糕的速溶咖啡——站在窗边向远处看。工作一段时间就到窗边看看远处是我的习惯。杨树种子漫天飘舞,但并不像通常形容的雪,雪不会向上飞。透过越来越密的柳絮迷雾,我发现远处一栋烧毁的巨大建筑后面出现了一座直插云霄的塔吊。看来这座烧毁已达一年之久的建筑终于要开始拆除了。
“你来北京几年了?”我身后的一个美工问新来的女孩,那女孩是负责行政工作的。
“今年刚来。”湖北口音。
“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飞絮吧,”美工说,“说实话今年也太多了。估计跟气候异常有关,今年春天不是来得晚吗——”
我转头看了看他,他不再说话,埋头装作干活。
4点,我抽空下楼遛了个弯。这也是我的习惯,但仅限于天气好的时候,比如今天。
太阳向西稳步移动,街上吹着小学语文教我们应该用“和煦”形容的风。在风里,已经明显超过必要限度的白色柳絮飞舞着。一个推自行车的女人路过,车的后架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巨大的棉花糖,正在“呸、呸”地吐着什么,整齐乌黑的短发刷刷地摆动着,十分可爱。
便道边挤满了胖胖的柳絮,一团一块连绵不绝。小时候经常用火柴烧柳絮玩,这东西燃烧起来蔓延极快,远超当时的我们想象,有一次把邻居挂得太低的床单点着了。正回想那件事,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大概刚刚放学。他从对面走来,在200米外掏出打火机蹲下点着了柳絮。
一如童年的记忆,这东西烧起来毫无道理。速度远远超过电视里演的炸药导火线之类的东西。才一迟愣间已经到了脚下,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乌黑的痕迹。我抬脚踩灭火苗,一片柳絮忽地飞起,我被包裹在其中。
下班时天还没有黑。风比刚才大了一些,柳絮开始随风滚成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球。这些球越滚越大,因为柳絮格外多,零散的可怜种子们只要沾上就会被吸进逐渐庞大起来的球中。一些球直径有一尺多,看起来很好玩,几个小学生在路边追着那些球高兴地跑着。
“——听说是改良了品种,”路边的一个老人背着手对身边的老伴说。“本意是少出或者不出飞絮,结果不知道怎么更多了。”
“瞎折腾。”老太太定性道,“想不飞柳絮,种槐树不就行了?”
“成材慢啊,那得哪年才能绿荫成行?到那时候领导班子都换了。”
我听了两句,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点头。路过小学操场时,一个小女孩正高喊着迎面撞进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柳絮球里。那个球像吹蒲公英一样四散飞起,小女孩开心地大声笑着,忽然咳嗽起来,咳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
我说要抗过敏药,店员如我所料拿出一种没听说过且价格离谱的。这家药店一贯如此:如果你只说要什么药品,不说牌子的话,他们一定会给你最贵的。
“不要这种,要那个盒子上有个绿色小人儿的。”我妻子鼻子过敏,我常买这个药。虽然她还没回来,我觉得还是准备点好。
“卖完了!现在只有这一种。”店员没好气地说。
“真的?”
“骗你干嘛?现在柳絮成灾了,一下午就卖完了,那个药。”
“你听说了吗?”父亲在电话里说,“三角地那个加油站附近爆炸了。”
“广播说了。”我拐弯,把电话交到左手,右手转动方向盘。
“别往那边去!也别去加油,赶快回家!”
说完,他挂了电话。他打电话总是没头没尾的。
广播里说,有人在几百米外点燃了路边的柳絮,柳絮飞速燃烧起来,很快向不可预期的方向扩散开来。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烧了起来,继而爆炸了,大概是因为漏油。还好车里没人。爆炸地点就在加油站附近,幸好附近刚好有一个消防中队。而且加油站实际上没有那么容易点着。
我正这么想着,广播里又出现了播音员紧张的声音。
“……发生了爆炸,暂时还没有人员伤亡的报告。目击者称,有人点燃路边的柳絮,柳絮快速燃烧的过程中,一个由柳絮结成的巨大球体被风吹经过火地区,迅速燃起,继而冲进了这家全木质结构的餐厅。现在周边道路已经采取了管控措施……”
我挠了挠脸,有点不能相信。
电视里正在报道第72起柳絮引起的火灾。火灾有大有小。我觉得非常有趣,为什么人们明知一定会酿成灾难,还非得要去点柳絮呢?
最严重的一处火灾发生在郊区的一个网吧里。几十个年轻人命丧黄泉。许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网吧火灾,有一阵子网吧在消防方面可谓如临大敌,个个安装了先进的烟感和喷淋装置。这次起火的网吧也有,不过太久没人检查,没能顺利启动。
新闻里间或插入一些别的消息,听起来像有人在音乐会上的乐章之间鼓掌一样不舒服。“……引进的这一批杨树经过严格的检验检疫程序,并没有违规。专家介绍说,杨絮突然爆发,和气温变化有很大的关系,并非树种的原因。”
我歪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唱完没有?”我对着电话大声喊。电话对面很吵。
“没——有——”妻子也大声喊着。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像个初中生。“我今天要唱二——百首!现在刚一——百首!”
“你抬头看看有没有喷淋装置。”
“什么?”
“喷水的龙头!天花板上。”我实在不习惯大声说话。30年来我只这样说过十次以内。
“好象有吧——管它呢,轮到我啦,你睡觉吧,晚安,明天见!”
说完电话切断了。因为左耳边突然安静下来,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右耳嗡嗡作响。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明天是最后一天。她一共回来探亲3天。昨天陪父母,今天陪朋友,明天陪我。我看她准备玩个通宵,然后明天睡觉。
不知道几点,我被尖锐的吵闹和叫喊声吵醒。整栋楼的无数扇门一同开启、关闭,形成了巨大的噪音漩涡。有什么掉在地上,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震得我脑袋疼。能从嘈杂中分辨出几声模糊的“救命”。我还是第一次真的听见有人喊救命。
窗外如同白昼,我还以为天亮了,但是颜色不对,是暗红色的。看了看墙上的钟,钟也被透过窗帘射进来的红光照得面目狰狞。3点45。有点热。我掀开被子下床,拿着杯子到客厅接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门缝里有烟偷偷潜入。我想打开门看看,结果被门把手把手心烫了一排泡。烟汇集在屋顶,把我早先装修时特地选择的米黄色墙面漆都熏黑了。真讨厌。
我这才意识到呼吸有点困难。我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一片喧哗,什么声音都有:叫喊声,哭闹声,摔东西声,唯独没有消防车的声音。我扶着窗台往下看了看。楼间停放的车太多太乱,消防车来了也进不来。烟逐渐扩散到阳台,从我身后飘向窗外。比电视上演的火灾现场优雅得多,根本不是滚滚而出的。大概是因为我这里是顶楼的缘故。
卧室有什么炸了,砰的一声。我回到卧室,把墙上挂的巨幅婚纱照摘下来,抱到门厅。刚一出门,卧室的被褥就着起来了,我根本没看到火是从哪里烧进来的。阳台那边的窗帘不知为何也燃烧起来,真奇怪。
我抱着婚纱照躲进浴室。我开灯,结果没亮。不过也基本可以看清,只是视野有点发红。照片上,我和妻子露出青涩的笑容,与其说甜蜜,不如说做作的成分多一些。不过看起来还是让我心头一荡。
“这个只需要加200元,”婚纱店的店员说。
“为什莫啊?”妻子歪着头问。她从小就说不好“什么”这个词。“有什莫区别啊?”
“这个可以防火。”店员答道。
检验你的时候来了,我拍着妻子的脸说。
我拧开水龙头。我得洗个澡,我的头发都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