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到早了,站在马路拐角处等他,她自然也有过气喘吁吁时脸颊会带出两片红晕的年纪,那是挺久之前。现在她步行了二十分钟,只想要停下来抽根烟。
上个星期热过一阵,忽然之间所有的花都开了,大团的粉色和白色。从中午到傍晚,草坪上坐满年轻人,天还没有暗呢,他们已经从隔壁的便利店里抬出来源源不断的啤酒,然后随着太阳光影的西移,他们也如迁徙的小动物般从草坪的这端慢慢移向中间。这原本是她最爱的一条路,从学校里抄了捷径,傍晚有板球队在旁边的草坪上练习,夜深后则是海鸥的栖息地。
而春天带来的幻觉让学校里的年轻人都陷入了狂欢,她从宿舍的窗户望出去,便能看到他们焦虑而轻快地往外涌,挂着那副唯恐错过什么的神情。她尽力避开他们,白日里他们的荷尔蒙如花朵般遵循着自然规律怒放,连空气的密度都变了,简直要大口吞噬掉她身体里根深蒂固的自怨自艾,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坐以待毙地腐烂。而到了夜晚就好些,夜晚他们喝多了回来,长长久久地站在楼下说话,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因为隔着窗帘,在黑暗里,她无法看见他们急于倾诉的神情,反倒没有对她的工作造成干扰。有时候他们静默一会儿,她就侧耳倾听那些空啤酒罐沿着水泥地滚出好远的声音,能够听好久。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冬天又卷土重来。空酒罐还没来得及撤干净,花瓣就被夹着雪粒的雨水打得满地都是。恶劣的天气把平静归还于她,她走到路上,常常因为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而产生轻薄的幻觉。此刻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她毕竟是打扮过了的,黑色的开司米长裙贴合身体,看得出穿着的痕迹,却整洁而不起球。裙子底下是厚厚的袜子。她在发抖,这会儿起了风,太冷了。
“我骑自行车过来,十分钟之后到。另外,我刚刚刮了胡子,所以看起来跟照片上不太一样。”他发来消息说。
她盯着消息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琢磨字里行间的意义,简短地回了一句,“嗯。我穿黑色。”她无法估摸十分钟的长短,而在两根烟抽完之后,她开始不安。不时有推着自行车的人进入她的视线,大部分是学校里的学生,她知道他没有那么年轻,他从照片里看有三十七八岁,但人们总会选择看起来更年轻些的照片放在网上,所以他应该有四十岁。这样挺好。
这会儿一队卖唱的合唱团在她身边正要拉开阵势,穿着黑衣服的女孩犹豫着在马路中间排成一溜。她又懊恼起刚刚的消息,可是她也很快意识到,哪怕都穿着黑色衣服,也没有人会把她和她们搞错。她们头发光洁,神情羞涩,却毫不畏惧地簌簌露出通红的膝盖。她们上个星期一定还坐在草坪上喝酒呢,而她呢。她这么想着,神经质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续上,吮紧嘴唇的时候,一个长长的影子斜插过来,在她跟前划过一个的弧线停下。他果真骑着自行车,天太冷了,他握着车把手的指关节冻得发亮。
“真******冷啊。”他凑得离她很近,嘶嘶呼着气,缩手缩脚的。她原本酝酿了些寒暄的话,但完全没用上,他的开场白让她轻松起来。
“你住在这儿附近?”他问。
“嗯,就在那后面。”她指指身后的学校。
“你在这儿念书?”他并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所以几乎是俯身与她说话。
“不是。”她愣了愣,连连摆手。“我在这儿代课,不过半学期而已。我……”她想要继续交代细节问题,但是合唱队开唱了,她们跟随着手风琴的伴奏小声哼着,身体僵硬地摇摆,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酷。”他轻轻吹起一声口哨,眼睛望向别处,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她们。
“你想去哪儿逛逛?”他问。
“这儿是你的地盘。”她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们可以去喝点啤酒。”
“现在?”
“你从不在下午喝啤酒么?”
“太冷了。”
“我们也可以喝些暖和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他说着已经握着自行车的龙头转了个方向。于是她也就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现在她走在他的身后了,于是可以放心地打量他几眼。他穿着身特别旧的衣服,纹理像是穿松了的皮肤,却不失整洁。她从他光泽黯淡的胡楂和略显混浊的眼睛判断,他确实足足有四十岁。可是他等交通灯时,一条穿着细灯芯绒裤子的腿斜支在街沿,双手脱把,插在口袋里,又有少年神气。她注意到他穿了双球鞋,后跟磨损得厉害,却也被刷得透白。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穿球鞋了,因此她觉得还不错。与之相比,她套着件半新的大衣,是一个月前刚到这儿时买的,买大了一号,此刻显得过分隆重。幸好她脚上穿着双雨天才会穿的旧皮鞋。
“你住得很远么?”这是她第一次发问。
“还行,骑车过来25分钟。”他扭头说。
“哦,哦。”她想了想口袋里那张从旅游办公室拿来的观光地图。现在她已经可以不看地图从宿舍走去百货商店,超市,书店,她偶尔还自个儿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但是走到过河边她就不再往前了,她从未想过要过河,风总是那么大,把桥上的人吹得东倒西歪,河那边又有什么呢,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了。
“你介意陪我去宠物商店么,要稍微绕些路,不过也还行。”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反正也没有其他着急的事情,我也想随便走走。”她急忙说。
“你冷么?”他自言自语地说,“真******冷啊。”
“等这片乌云过去了,没准能出会儿太阳。”
“没错。”
“你养了什么动物?猫?”她好奇地问。
“两条金鱼。上个星期死了一条,只剩下一条了。”
“两条?”
“我也想养些别的,你给我出出主意?”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其实只有她在走,他还是骑在自行车上,透过薄薄的裤子能辨别出骨骼的形状。然后他在一间绿色门面前停下来,看起来他已经事先与老板打好了招呼,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把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鱼直接挂在了他的车把上。是她小时候在池塘里常见的那种,几块钱就能买到。他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店里的年轻人向他交代换水的事宜,接着又从里面拿出一小袋鱼食来。他始终在自行车上,没有下来。
她在旁边无所事事,趁着他们交谈的间隙,观察着橱窗里的两条变色龙,玻璃箱被各种颜色浓烈的植物修饰得很美,而它们趴在那儿长久的一动不动。
他们去了间叫做剧院的酒吧,时间还早,一个女服务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埋头发短信。他跨下自行车来,弯腰把车锁在一旁的栏杆上。女服务生大声招呼他换个不会挡道的位置。他友善地点点头,环顾四周,用一种并不协调的姿势把车换了个位置。然后他直起身来,推开酒吧的门径直往里走去。
她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的两块膝盖不能伸直,腰背却僵直着无法前后左右自由摆动,这让他走起路来罗圈着腿,重心严重下压,像是被恶意摔坏又再接起来的木偶。他的大腿和臀部因为肌肉萎缩而空落落地支在裤子里,尽管如此,却走得非常利索,大概是早就接受了身体的这一部分,她不得不快步跟上。
酒吧里没有什么人,中间的桌椅都叠在一起,而角落里坐着几桌从下午就开始谈情说爱的中年人。她看不清他们在阴影里的脸,男人伸着两条腿,或者把手搭在肚子上,女人的头发上喷了太多发胶,僵硬地东倒西歪。这儿暧昧的气氛让她局促不安,而且她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匆匆扫过那双残疾的腿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现在她隔着他远远的,中间可以再站下两个人。
“你想要喝什么?这儿也有暖和的饮料,热巧克力?”他问她。
“唔。”她犹豫地盯着黑板上潦草的字迹。“你呢?”
“我要了一杯黑啤,你得尝尝,没什么比得上这儿的黑啤。”他说。她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而吧台后面挽着衬衫袖子的酒保只是抬抬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费力气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目光迅速而无情地从她脸上扫过。
“跟你一样吧,黑啤。”她朝酒保笑笑,竟然有些讨好。
“你想坐在哪儿?”他问。
“外面。”
“你确定么,这会儿风可真******大。”
“可是一会儿或许就会出太阳,况且我想抽根烟。”她说着,两杯装得满满的浮动着金色泡沫的啤酒被推到他们跟前。她端起杯子来快步往外走,但是酒装得太满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先喝了一口。
“已经有十三年了。”他拉着把椅子在她斜对面坐下。
“什么?”
“先是膝盖的问题,后来脊椎也不好了。我做过各种手术,半年前刚刚做过一次,所以我现在又能骑自行车了。这对我的人生来说可是向前迈了一大步,一大步。”他说话间身体前倾,两只手在膝盖上交叠在一起。
“嗯。”她点点头。刚才那位抽烟的女服务生已经不见了。
“他们建议我去印度,说那儿对我的康复会有好处。就是瑜伽灵修那套装逼玩意儿。你可千万别信这把戏,骗孙子呢。”
“或许会得到心灵的平静?”
“平静?你怎么能在印度这种鬼地方得到******平静呢。”他大笑着说,身上之前流露出的年轻人的神气现在转变为愤怒与讥讽,“到处都是垃圾和粪便。他们在庙里养老鼠,你能想象么?”
他开始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在印度的见闻,说到兴致盎然处,几乎每句句子里都夹带着粗话。而她近距离地看着他,他现在看起来又老了些,一定不止四十岁了。鼻翼两旁的皮肤干燥蜕皮,牙齿上有无法去除的烟渍与咖啡垢,在说话的间歇,眼神间偶会流露出些狡猾与轻佻。她的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无法相信浸溺在苦难里的人,她在寻求陌生感,可是他对她来说有些过分陌生了。
“说说你吧。你在这儿教什么?”他突然中断了叙述。
“古典文学。”她笼统地说,点了根烟。显然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酷。”他仿佛也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却把椅子又往她这边拉了拉。现在他们挨得更近了些,他变形的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而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停留在她身上的一些部位。她不由并拢膝盖,把皱了的裙子拉拉平整,拿着烟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掐灭了烟头。
现在她觉得更冷了,而且乌云迟迟没有散去,皮鞋里脚趾都冻僵了。她心里寻思着如何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她还来得及去超市买些吃的,她从来不觉得啤酒有什么好喝的,太冷了,只想喝碗热腾腾的汤面。于是她抬头看看他,琢磨着说些什么。我还约了其他朋友?不行,太假惺惺了,如果她还有其他朋友,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面前放着杯味道发酸的啤酒,不断往下淌水。
他们之间难得出现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突然转头看了眼烟缸,从咖啡渣里把那枚她刚刚掐灭的烟头挑了出来。抖抖索索地把烟嘴放进嘴里,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咬住,然后背对着风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头,轻轻吸了一口。
她吃惊极了,不能相信地听着烟丝燃烧起来的声响。而且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只好别过脸去看着其他地方。
“你可以抽这个。”过了一会儿,她把烟盒推到他的跟前。
“不,不。我已经不抽烟了。”他又把烟盒推回来,“一口就好。”
“这烟是在机场买的,很便宜。”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补充说,“不过是薄荷口味的,还带些奇怪的草药味,很淡。男人大概不会喜欢。”
“这儿的烟太******贵了,我过去抽绿牌子的烟叶,现在都戒了。”他说着眯缝着眼睛满足地抽了一大口。现在她简直能闻见海绵头烧着的味道了。
“太冷了。”她看着那枚被烧焦的烟头,终于说,“我得走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了么?”他有些为难。她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还剩着一大半。刚刚的酒钱是他付的。现在可好了,她觉得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负疚感,而负疚感促使她表现得更铁石心肠些。
“太冷了。”她重复了一遍,低下头。
“我月末就要去徒步了。”他突然说出一个地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却也没有再问一遍。“是依山傍水的环海公路。”
“得花多久?”
“平常人的话两个星期就够了,但我可能得花上一个月,或者四十天。”他问。
“他们说这对我的身体好,你说呢?”
“没错。”她心不在焉地说。
“你待会儿做什么呢,天还没有黑呢。”他又问。
“我去买些吃的,或许再买瓶酒。朋友在等着我一起做饭,今晚我们有个派对。”
“酷。”他耸耸肩膀。
“嗯。”她点点头。
现在她又独自走在学校的那条路上了,时间真的还早,连板球队的训练都还没有结束。她手里拎着从超市里买来的食物,小包装的蔬菜已经洗好了,鱼也是腌制过的,只要拆开包装加热一下就行。她还难得买了瓶酒,她家里连个开瓶器都没有。这儿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她想着如果待会儿再遇上他,至少她的手里真的拎着瓶酒。
这会儿她走累了,便在草坪间的长凳上坐一会儿,抽根烟。穿着白球衫的板球队员们在草坪上奔跑,呼喊声却被风隔得很远。球不时把海鸥们惊得飞起来,然后它们在天空里胡乱绕个圈,又停歇到草坪的另一端。
有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朝她走过来,轻轻地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也没有发出声响。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间都急忙回家去了,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是夜晚在他们周围暗了下来,草坪变成灰绿色,有几个年轻人脱去了沾了泥水的球衫,露出苍灰色的皮肤。她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用一根手指叩击着长凳,噔噔,噔噔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