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油饼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第二天晚上,林少群约了李耀义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啤酒,两人还喝不到三瓶啤酒,李耀义就说要上洗手间,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一直到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他的新闻,整件事前后才突然有了呼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少群一直在努力回忆喝掉那三瓶啤酒的时间里李耀义究竟说了一些什么话。但因为李耀义走后,他又自己将自己灌醉了,扶着墙走回家,所以脑袋里一直像浴室里蒙着热气的镜子,模糊一片。他唯一能记得住的是李耀义高高瘦瘦的样子,直挺挺地坐在那把小矮凳上,像一棵被大风拉弯腰的树。李耀义还指了指自己的胯下,告诉他为了方便随时裸奔,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穿内裤的习惯。林少群说他“吊儿郎当”,两人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李耀义还提起王小波小说里的一个情节,说唐朝时候的薛嵩在大热天就是赤身裸体,还用篾条将龟头固定在腰上,以防止“吊儿郎当”。在王小波的想象里,生殖器被裸露和限制,大概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隐喻,关乎人的自由的存在状态。李耀义还借题发挥谈了一些什么,但林少群都忘光光了。
啤酒利尿,李耀义就提出两个人一起去尿尿,好让林少群知道他真的没穿内裤。
“露阴癖!你自个去,我没喝够,不想尿。”
醒来之后林少群十分后悔,他应该陪着他一起去尿尿的,就如两个人在文革后一起复习高考的时候一样——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拉屎。那时农村的厕所是一个粪坑上摆着两块石板,石板是破四旧的时候从人家祖坟上挖过来的,上面还刻着各种名字。这种粪坑厕所非常之臭,所以他们总是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留到这个时候抽,边抽烟边对着粪坑里的虫子聊天,烟抽完了,刚好用烟壳纸擦屁股。这是那一代人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
所以在李耀义死后,林少群不止一次对着天花板发呆说:“走,一起去拉屎!一起去尿尿!”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他在说梦话,只有他的老伴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人过了五十岁都会怀旧,跟年轻人怀旧不同,五十岁之后的怀念是最真诚、最不可逆、最无法共享的。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而对于当时的李耀义来说,当时街上的路灯刚刚打开,老友林少群请客喝酒诉说被解雇的苦闷,当然不得不奉陪。他刚才开着一辆摩托车从书楼来到大排档,就已经隐隐感觉后面有一辆汽车在跟着自己,他无数次假设那辆车会追上来将自己撞翻,然后再从自己的肚子上开过去,但所幸他们没有这么做。盯梢的事,李耀义遇见过多次了。所以他对林少群说,有时候会怀念过去,过去的碧河镇很小。林少群打断他的话说,碧河镇一直很小,就那么一些人,说起来可能大家都是亲戚。但李耀义说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是,现在人们不愁吃不愁穿,但仿佛碧河镇变大了,变得空荡荡的。以前见不着面还会写信,现在连电话都懒得打,倒是互相防着,互相窥探着,属于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于没有。
“连祖上的一座楼你都保不住,他们会不停骚扰你,盯着你,仿佛你就是一条狗,不穿衣服的狗。人人都是衣冠禽兽,这是我在剥掉衣服狂奔的时候感悟到的,穿衣服跟不穿衣服,其实都是一样的。”
林少群对“衣冠禽兽”这个词有点敏感,对于一位失节的教师,他最忌讳的就是这样的词汇,所以他说:“喝酒!喝酒!”他给两个杯子都满上。李耀义喝完那杯啤酒,就决定去尿尿。大排档没有厕所,所以李耀义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街头拐角的那家公厕去。
当时街头的路灯刚刚亮了起来,光线里有一种迷人的黄。初秋的夜风带着一丝舒服的凉意吹过来,又吹过去。他走进公厕,厕所里没有灯,他眼前一黑,感觉手臂上挨了一针,很痛。他本能地挥出一拳,没打中,整个人却站立不稳。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尿了一裤子,有人帮他把裤子脱掉,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