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里,曾经有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Z。当然啦,开始的时候他是个孩子,在很多人残余的记忆里,他每天早上拉着他父亲的竹竿,领着父亲到镇上去。他的父亲是一个瞎子,到镇上去说书,以此为生。以前他也能一个人捣着竹竿毫发无损地走到镇里再回来。不过呢,自从Z能在前面领路之后,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好像挂在了一根竹竿上。
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晴天的时候灰尘像面粉一样厚厚的一层,而下雨天呢,这些灰尘就变成了泥浆,泥浆形成了深浅不一的坑洼。有两排脚印互不交叉地形影不离地通往镇上。我们那里的人都说,瞎子虽然眼睛瞎了,但是却比谁都看得清楚,他们像蛇一样只走一条道,每次总是能按着足迹返回。他们的眼睛也像蛇一样,在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毛骨悚然,这个时候你一定记得要弄乱你的头发,因为在传说中蛇就是靠数清人的头发来置人于死地的。
开始的时候,Z拉着他的父亲,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地笔直地走着,因为Z希望他的父亲能踏着他的足迹行走,这样走得安全点。不过后来有好心人告诉Z,他不能这样给他的父亲指路,因为虽然他是他的父亲,但他是一个瞎子,让瞎子走在自己的脚印里,会让一个人越来越倒运。于是Z后来就微微侧过身子,让过半边,让瞎子走在自己的左边,同时小心地提醒自己的父亲,比如前面有个坑,或者有个坎什么的。不过提醒有时候于事无补,瞎子会踉跄,甚至带动Z一起跌倒。瞎子就会一叠声地谩骂,入了你娘的批哦。Z充耳不闻,只是在前带路。等到Z稍微大了点,就会微微脸红,当然不是想到瞎子入了自己的娘,而是想象自己怎么和女的好。
但是瞎子究竟有没有入过Z的娘,这事谁也无法确定,因为谁也没有见过Z的娘。Z很有可能是瞎子在地上白捡的,因为是白捡的,不是白日的,所以瞎子对Z也没有多少好眼色。这也能理解,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该是苦到了极致了吧。而他也经常拿这话骂Z,要是我能看见,我倒要看看你是从什么批里爬出来的货。
他们像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根蚂蚱,不是冤家不聚头。有时候东邻西舍的但凡有点好吃的,总会给这对父子留一点,但是Z就把好吃的全吃了,把不好吃的留给瞎子。有时候邻居会偶尔闲话,问瞎子上次荷包蛋卤肉饺子什么的味道怎么样,瞎子才知道好吃的Z吃了双份,不好吃的自己吃了双份。气急不过的瞎子就拿起自己的竹棍抽打Z,边打边骂,这根竹棍就像是瞎子身体的一部分,说是孙猴子的金箍棒一点也不为过,可长可短,可轻可重。关键是它看上去不像是竹子,因为它从来没折断过开裂过,它一成不变,至少在Z的心目中,这根竹竿超出了竹竿的范畴。好多次,他想让瞎子找不到这根竹竿,他把竹竿埋在土里,放在火里烧,扔到河里,但令他不安的是,每次他看到瞎子的时候,他的手里总是拄着这根竹竿。而随着瞎子将手中的竹竿扬起,Z就不由自主地吸附过去,被牢牢地固定在了竹竿的一端。
瞎子的职业是说书,什么说岳全传什么三侠五义什么大明英烈传,他都熟记在心,张口就能来。很多到茶馆喝茶的茶客对这些也耳熟能详了,但就是爱听,听到精彩处听到高潮处还是很受用,同时每到下回分解的时候仍然心痒难耐,就像趁儿子出远门迫不及待要爬灰一样。
瞎子说的这些,Z都不喜欢听,什么朱元璋啦什么赵匡胤啦,都是吹出来的高不可攀的,一点也不真实。可就是这不真实才让人爱不释手,真龙天子嘛,当然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啦。Z心里不服,他想这些人难道不拉屎撒尿放屁吗。瞎子对他的想法非常不屑,他嘲讽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就只会打洞洞。可是说着说着瞎子就来气了,不知道是洞洞两字刺激了他,还是因为他是瞎子而Z却两眼无损,显得是个走种货而让他咬牙切词。瞎子就伸出手来作势要挖Z的眼睛。Z眼明脚快,意识到形势不妙,立马躲得远远的,等到瞎子不那么激动了,才又回来。
跟Z一样不喜欢瞎子说书的,还有跟Z差不多大的那一代。因为他们上学堂,跟有文化的老师接触,这些老师说起中国历史,跟瞎子的很不一样,他们对着历史教材,说的有板有眼的,像真实人物一样。另外呢,他们的父母渐渐手里有了钱,先是养了收音机,接着养了电视机。电视机是个好东西,那上面的人跟真的一样,会哭会喊,会蹦会跳。
Z在同伴家里看过,但因为别人晚上要早早关门睡觉,所以很多电视就看不到结尾,总是要第二天听人转述,很是不过瘾。他试着央求父亲买电视机,他知道买电视机要多少钱,也知道父亲手里有多少钱。不过瞎子一听就急了,他认为电视这玩意是傻子演给痴子看,有什么看头。Z就一旁嘟囔,当然啦你又看不见,你是瞎子嘛。瞎子一听就跳起来,操起竹竿就往Z身上戳,因为戳比抽打更快准狠,留给Z躲闪的时间也少。
Z被瞎子手中的竹棍戳得哇哇直喊,但是他也在戳父亲的心窝子,他一边疼,一边哆嗦着喊,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瞎子听了咬牙切齿,直翻白眼,小小年纪的Z第一次感受到了快意。
撇开父子间偶尔的纷争不谈,瞎子遭受到的电视的打击更大。现在不仅是孩子,连茶馆里的茶客也在谈谈昨晚的电视节目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在听书的间隙偶尔聊聊,后来就变成了完全不顾瞎子在说什么,直接摆开了电视的龙门阵。瞎子硬挺了一会,终于黯然离场。一旦不说书,瞎子的生命里仿佛也倒了一个支柱。他对Z也不那么深仇大恨了,居然掏出积蓄买来了电视。
瞎子再也不出门了,他守在电视机旁,虽然看不到画面,但让他稍感快慰的是,现在他可以听别人给他说书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就问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Z。Z就会下意识地说一句,你不会自己看啊。瞎子又是一番暴怒,这次他不拿竹竿戳Z了,他拿着竹竿去戳电视。Z自然不想瞎子做出这样的傻事,他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电视,一边说你疯啦,把电视机戳破了就什么也看不成了。瞎子冷哼一声,说,我又看不见,我就把屏幕戳破了,照样可以听声音。瞎子感受着竹竿戳在肉体上的声音,觉得那一端没有太强的挣扎了,也就不戳了,扔掉竹竿,叹息道,入你娘哎,谁入出你这样的傻瓜蛋哦。
有一次,电视里放的是佐罗,这个佐罗很神奇,武功高强,还喜欢在作案现场留下自己的名字。他用剑在墙上,在柱子上,在马车上,都写下了“Z”的标志。瞎子不太能明白,于是Z就拿过他的竹竿,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个“Z”字。
是这样吗?瞎子问。是这样的。Z说。他刚在瞎子身上刻画了“Z”字,正在意气风发。他觉得他此刻就像电视里的佐罗一样,在打上自己的标志的时候,忍不住要喝喊一声“I am Z”。瞎子听到Z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呆了一呆。然后他就说,你要是能这样活着也很好。我也没什么留给你,就给你这根竹棍吧。以前我用这个竹棍探路,以后你就用这根竹棍打上你的标志吧。
说完瞎子就死了。将瞎子埋葬后,Z也就在我们那里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根报君知,当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点。来年春天的时候,瞎子的坟头长出了萋萋青草,可奇怪的是,那片青草像被人刻意修建了一番,呈现出一个阴文的“Z”来。Z不就是瞎子那个孩子的名字吗?难道瞎子死了,心里还真的对这个孩子放心不下。想到这里,我们那里的人多少有些羞愧不安,因为瞎子在世的时候,他们对这对父子还有所照顾,瞎子撒手人寰之后,他们一时忘了Z,等到想起这个可怜的孤儿的时候,Z已经不知去向,下落不明。当然了,Z可能早就是一个孤儿了,因为在为瞎子净身的时候,有人说瞎子还是个童男子。人死屌朝天,瞎子的龟头鲜红欲滴,那是童男子死后才会有的症状,所有的精血都蓬勃欲出,意图洒向人间育出百万兵来。
我们那里的人一时惆怅,抬头看天的时候,他们发现天上飘过的白云上面有一个“Z”形的黑洞;他们俯身看向河水,那些漩涡竟然也呈现出“Z”字形。不仅如此,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山上的一块石头,某一朵花,某一片叶子,甚至阿猫阿狗的身上,也经常能依稀看见那个“Z”字。他们以为这些都是九泉之下的瞎子的念想所致,却不知道这不过是Z投身大千世界,兴之所至地给所有他遇到的事物,用竹竿虚刺地打上了他的标志“Z”。他告诉世界,“I am Z”,那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凡是目之所及,竿之所至,意念所触,万象纷呈,但那不是“我的”,而是“我”,就像孙猴子在如来的手指上写下“到此一游”的字迹,在中国大地上被传承了千年一样。那是“我存在”,那是雀跃,那是欣喜,那是“我故”“我常在”。
当然我们那里的人不这样想,他们经常被这些打上“Z”标志的人弄的心慌不安。这些标志着在他们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Z存在着,可是他从哪里来我们那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那里的人同样不知道。他们记得Z,记得瞎子,记得那时的人,可是寒暑易节,树围由盈盈一握变成了合抱之粗,人事已经渐渐模糊。他们的孩子整天好奇地问“Z”代表什么意思,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自圆其说,因为他们自己也渐渐困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入你娘批哦。他们如是骂道。但是他们真的恍惚了,是谁入出Z这样的货来的呢。肯定不是瞎子吧,尽管他的坟头阴文的“Z”每到春夏就一目了然,但那也许是瞎子最终的遗憾和愤怒吧。可能他也不知道谁是Z的母亲,谁又是那个入出了Z的男人。
但是,终于,幸运的是,我们那里的人对打上“Z”标志的事物习以为常了。太阳底下无新事,缝缝补补又一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致力于生计,致力于繁衍,子又生子,子又生子,不知道几代而亡。
瞎子的死亡在Z的意料之中,他觉得瞎子早就行尸走肉了。一个人守着黑暗过日子,可供回忆的事情越来越少,难免油尽灯枯。不过对于瞎子愿意将竹竿赠给他,他倒是意外的。他觉得竹竿已经和瞎子融为一体,瞎子一死,竹竿估计也就寸断了。他拿着竹竿,好似得了宝贝,在往外一路走的时候,他忍不住拿着它指指点点,在遇到的所有事情上都打上了“Z”的标志。“I am Z”,“I am Z”,“I am Z”,“I am Z”,“I am Z”,“I am Z”。他兴之所至,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怪物,Z想在它的身上打上“Z”的标志,结果却总是不能如愿。为什么我不能在你身上打上“Z”呢?Z好奇地问。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吧?那个怪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Z刚想告诉它,它有狮子的脸,牛的身子,鳄鱼的尾巴,还有老鹰的翅膀。却发现怪物的外形有了变化,它现在是鱼的脸,马的耳朵,蛇的身体,鸟的尾巴,还长了青蛙的四肢。Z发现告诉怪物它长什么样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它随时在变化莫测,好似天下万物都在它的拼装图中,就像一个最复杂的魔方,永远翻不出同一的一面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Z苦恼地说,为什么我既说不出你的外形,也没办法在你身上打上“Z”的标志呢?
因为我的名字叫“须臾”,所以我没有固定的形状,也不会被打上你的标志。怪物伤感不已,这个时候它又变了,饕餮的嘴巴,鲸吞的身体,牛饮的尾巴,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Z说,现在我饿了,我给你出一个谜语,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就吃掉你。
怪物说道,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
Z勃然大怒,就你这样不定形的东西,凭什么出一个这样的谜语,看我不打得你讨饶为止。于是Z不管须臾怎样千变万化,只是一个劲地用竹棍抽打它。怪物吃痛不已,越发地变化无穷,好似所有的物种都在轮番地拼接它的形体,先是动物的大杂烩,接着是植物的大杂烩,然后是有机物无机物的大杂烩,到最后无限大的宇宙与无限小的粒子也奇怪地拼接在了一起。Z对眼前的一切景象视若无睹,只是一顿猛揍。打得怪物最后幻化成了一个人形,他先是一个婴儿,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着,很快他站了起来,骨骼硬朗肌肉凸起,腋下和腹下长出了毛发,然后开始弓腰驼背,仿佛像一张弓一样慢慢张圆。这个时候Z的竹竿还在不停地抽打着他,他突然抢过了Z的竹竿,张弓搭箭,把自己连带着Z的竹竿一起射了出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失去了竹竿,让Z懊丧不已,同时他也精疲力竭,只得坐下来喘口气,这时他觉得自己下腹处有什么在破皮而出。他解开裤子一看,发现长出了几根阴毛。
有个女人出现了,她说你就是那个叫“Z”的人吧,我也想你能在我的身上打上“Z”的标志。Z告诉她自己的竹竿丢了,以前他都是靠这个竹竿打上“Z”的标志的。女人温柔地说,没有关系,即使没有了竹竿,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在我的身体内部打上“Z”的标志的。Z将信将疑,但是在女人的引导下,他发现自己浑身慢慢滚烫起来,像一块烙铁一样。女人不顾烫手的温度,慢慢覆盖住了他,在他耳边说,我希望能有你的孩子,他们出生后都将在额头上带有你的标志,带有“Z”。
不过Z想,这些带着“Z”标志出生的孩子先是四足着地,然后是两脚直立,然后要拄着拐杖,渡过最后的岁月,而且他们有可能身有残疾,可能是一个瞎子,也可能是一个聋子,或者身后长出一根尾巴。他们终究会消失不见,慢慢的一点儿影响也不留下。就是有50个带着这样“Z”字标志的孩子出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Z坚决不愿意和这个女人要孩子。
他对那女人说,我已经在你的身体内部打上了“Z”,不过我以后再也不想做这样的事了,既不想在万物的外形上刻上“Z”的标志,也不想在你们的身体里面刻上“Z”的标志。因为说到底,这样做是很无聊的。而且我是不是Z,我是谁,都不重要。
女人想要跟Z在一起,哭喊着要留下,抱住Z的腿,在尘土里哀求他。女人告诉Z,他既然在万事万物上打上Z的标志,他既然打败了须臾,让须臾灰飞烟灭,那么他就是万物的王,只要他愿意,万物都会听从他的意志,不敢不服从他。
可是Z想到自己曾经在飞翔的云上刻下Z字,在湍流的水中刻下Z字,在花蕊中,在鸟的翅膀上,在岩石上,在树身上,在阿猫阿狗身上,都刻下了Z字,那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万物悠然自得,只有他在做着自以为是的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走出他生活的村庄,向世界进发,志得意满,沿途给自己遇到的所有事物打上Z字。那些事物是那么谦卑,但又是那么自由,即使被他打上了Z字,依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地继续着自己的旅程。而他呢,他孜孜不倦于给万物打上Z字,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须臾告诉他,他虽然是Z,但他是Z并不重要。他对万物说“I am Z”是可笑的。虽然万物并不觉得可笑。但正因为万物不觉得可笑才尤其显得可笑。因为万物没有对他说,我是白云,我是苍狗,我是白驹,我是沧海。
Z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为自己找了一块最坚硬的石头做墓碑。那块石头是那么的坚硬,匠人为了要在上面刻下“Z”的名字,不知道折断了多少刀凿。最后当Z终于死掉的时候,那块墓碑上还是什么字也没有刻上去。也许Z的墓前就应该有一块无字碑,因为他对万物都打上了他的“Z”的标志,所以,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Z的墓碑。
不过,终究有太多事出乎我们的意料,在墓碑树立起来的刹那,一道闪电打在了这块墓碑上,留下了一个“Z”字形。因为石头坚固异常,这道“Z”字形经过千百万年时间的冲刷,依然不会湮灭,依然清晰可见。
时间荏苒,不过也就是须臾之间;时间浩荡无边,然而当下只是毫厘之末。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人的墓碑,那里面埋葬的人叫“Z”。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以为那是史前文明,里面锁着关于我们这个时空的所有秘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说,“Z”是零和的意思,代表的是宇宙黑洞。宇宙黑洞在吞吐之间维持着零和系数,那是一种绝对状态下的平衡和安全,既不衍生,也不消失。或者说,有无相生,活着就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