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I am Z(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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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歌声

1

那时我上小学。我父亲生了场大病,差点死掉。当时医院诊断他得的是癌症,只把这件事告诉给我母亲一人,她把这个锁在了心里。在省城呆了一个星期他们就回来了,在当时,得了这个病就像见到了白无常,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希望不大,而且医疗费也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就想让我父亲吃好一点,就想对他好一点,就想在家里服侍他,守着他,直到死神来把他接走。她是最苦的,因为痛苦全在她一个人心里装着,谁也不给告诉:父亲、我、亲戚朋友、村人邻居;大家都不知道实情,她把这件事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父亲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半年时间。一开始他还能到外面走动走动,和人唠唠家常,后来就不行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跨,似乎怕见到阳光。他的窗子用布给蒙起来,晚上也不愿开灯。整个屋子黑漆一团,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睡还是醒。他的性子似乎也阴郁起来,一天甚于一天,不开口说话,谁也不搭理。常常是母亲自说自话,后来母亲的话也少了,也沉默下来,那个房间里的生气就更少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交给我一个特别的任务:唱歌。小时候我是挺乖的,也听大人的话。母亲让我唱歌我就唱歌,母亲让我站在父亲床边唱我就站在父亲床边唱。我老唱的一首歌就是《黄土高坡》,那时候正流行,广播里反复播。现在歌词也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前面几句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就记得这些了,一个前奏吧,后面记不得了。倒是当年的情景宛然还在眼前。有时,我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间黑咕隆冬的房间,听见母亲似乎在不停地催促我,“马鸣,再大声点、再大声点。”那时情况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站在父亲床前,像青蛙那样鼓起腮帮子,我的肺有力地翕张,我的胸膛急剧地起伏。

我就这样来回反复地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像录音机来回倒带;父亲了无声息而母亲无动于衷。我唱到声嘶力竭,像泄完气的皮球;我唱到父亲微微响起鼾声,而母亲则像一块石像陷坐在椅子里;最后逃也似的回到我的房间,逃也似的拱进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我的歌声在回荡,不知疲倦,永不歇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唱歌,为什么唱这支而不唱另外一支。是因为母亲的话吗——“马鸣,唱支歌吧,家里太阴了,也要热闹热闹。”我不止一次看见无边的风,四面八方的风,吹过辽阔的黄土高原,最后突然在我家降落,形成这歌声。这歌声无处不在,凝固在家里的每一寸空间,即使灯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手一碰就会响起。我们的家似乎被这声音占领了,这声音漫过我父亲的喉咙口,爬过我母亲的躯体,最后团团围住了我,从我的嘴巴进进出出。

我有过这样的错觉,我躺在床上,只有用手捂住嘴巴,才能确信不是我在唱歌,而是房子在唱歌。也许房子保留了我的歌声,更多的时候,并不是我在唱,而是房子在播放录音。尽管我张开嘴巴,但谁又能说不是房子的声音淹没了我?那个时候经常重复着做同一个梦:只要我的嘴巴张开,歌声就不由自主地跳出来。但是,却没有声音,一片寂静,只有风声轻摇。在一种纤弱细腻的节奏中,我惊恐地发现,我是在一个野地里唱歌,对着一座无名的坟墓。……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听到窗外野风呼呼地刮过。

没有别的声响,除了这歌声,反复响起,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间隙。家里父亲沉默着,母亲沉默着,除了唱歌,我也沉默着。隔三叉五就有探病的人来,其中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开头的时候,还说说家常,还留下来吃顿饭、歇个夜什么的,随着父亲卧床的时间慢慢拉长,来看望的人就也都沉默起来,说不上几句话,表情苦重,前脚跟来后脚跟就走了。我疑心他们觉察到了屋子的鬼祟,听到了屋子的歌声,因而满怀惊恐。

2

在这里,我想跟你说说我的狗阿黄。阿黄是一条母狗,皮毛是黄的。小时候它是一条小黄狗,长大就变成了一条大黄狗。我就叫它阿黄。阿黄很亲我,每次早晨去学校的时候它都要送我很长的一段路,直到我怕它走丢或者被别的它不认识的狗欺负,狠了心赶它回去,它才恋恋不舍地猛跑开;下午放学跑到村口来接我的必定是它,才一天不见,它左蹿右跳的,不知道有多亲昵。

在我父亲生病期间,阿黄产下了一窝崽。它把它的产房置在厨房的灶门口。在我父亲生病期间,我最亲近的就是阿黄和它的小狗。常常是我搬张小板凳坐在灶门口,看毛茸茸的小狗在阿黄的怀里拱来拱去,看阿黄慵懒地卧着,眼睛半睁半闭,有时候张开嘴打哈欠,有时候就站起来,在屋里走动走动。它的孩子就呜呜叫,探着头在寻找阿黄。阿黄其实一直在看着它的孩子,这时候就卧回去。阿黄有了孩子后就不怎么出去撒野,最多跑出去大小便,很快就赶回来,不放心它的孩子。慢慢的,小狗们眼睛张开了,能够在厨房里跑。

自从阿黄产下小狗后,我对房子的恐惧就减小很多。有时候,在房子布满不祥的歌声时,突然阿黄的叫几声,或者是小狗们在睡梦里的呜咽声,都会使房子安静一会。但是父亲就会开始咒骂狗叫声,说吵得他心慌意乱,休息不好。他仿佛适应了房子的怪声音,而讨厌其他的一切声音。这时候我就赶快跑到厨房,安稳住阿黄,不让它吠叫。

有时候来看望病人的亲朋好友会让阿黄惊恐不已,以为对它的小狗不利,会让它们母子分离,它就会不顾一切地狂吠起来,让客人吓一跳。母亲赶紧让我抱住阿黄,然后她自己带着客人去卧室看望父亲。这段时间阿黄没法平静下来,它总想吼叫,总想扑叫。我死命抱住阿黄的脖颈,大声喊它的名字,让它一点点平静下来,我抚摩它柔软的背,用手指罩住它的嘴。然后阿黄会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团着身子躺下来。但是它神经过分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依靠狂吠抵住自己的惊恐不安,白天这样,夜晚更是这样。可怜的阿黄,也许家里生人来往太频繁了,叫它护犊的神经受不了。

每次阿黄一开叫,父亲就说他受不了。他变得越来越爱抱怨。他说狗这样叫真让人受不了,还能给他几天太平日子过过啊。他像一个小孩一样,狗一叫,他嘴里就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又是诅咒又是骂人话。母亲没有办法,她只有牺牲阿黄。她把阿黄的崽子一只一只拎着扔到了河里。阿黄无能为力,但是它心里肯定很伤心。它最后选择了离开这个家。不管我怎么呼唤寻找,它再也没有出现。

也许你觉得我在这里说阿黄的事有点莫名其妙。但在我的脑海,阿黄的遭遇和我的父亲和我的歌声是联系成一个整体的。想到了其中一个,就必然想到其余两个。有时候,我会忘记我的父亲,而怀念不知所踪的阿黄。在抱着它柔软的身躯的时候,我感到如此亲近,如此温暖。

3

对着墙根撒尿的时候,我发现墙基已经爬满了青苔。也许有一天,青苔会攀上墙壁,屋顶,会覆满人的身体和灵魂。这是可能的。父亲自从不出门不下床之后,他的房间就多了一股霉味;加之不洗澡,被子都已经油腻了,似乎能挤得出水来,房间里有一股倾家荡产倒霉户的味道。但父亲并不是完全的躺在床上不动,他会把手伸到被窝里从身上掀下手指甲大小的一块疥疮来,然后把它扔到地上。他就当着人面这样做,把手伸进被窝,掀下一块疥疮,然后放到他自己的眼面前看,放到鼻子前嗅闻,好象是一种炫耀。我怀疑他是不是吞吃过自己的疥疮。有时候他看着我和母亲,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我就坚信他吃了。我还要在他面前唱歌,我真希望歌声能带来暴风,把窗布掀掉,把被子掀掉,把我的父亲卷到半空中,把他身上的老皮像秋叶一般抖落下来。

有一天,一个外地的演唱团来到我们这里。他们中间有个侏儒,是他们宣传的主角。我很想看到那个侏儒,也想听他唱歌。我央求母亲让我去,母亲同意了,但要求我不能太晚回去,因为我要在老时间给父亲唱歌。那次演出,我就站在最靠近舞台的地方。侏儒出现了,跟我个子差不多。这个侏儒唱了好多歌,有些歌我听都没听过,但是他唱得很好听。我差点忘了母亲规定我必须回去的时间。这时候,像是一场预谋,侏儒开始唱《黄土高坡》。他在台上唱着扭着跳着,和台下的观众亲切交流,他的脸上挂着谄媚的做作的笑,他的山羊胡子搞笑地颤动着。有什么办法呢,熟悉的旋律一起,我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害羞极了,想闭上嘴巴,可是闭不起来,嘴巴不属于我了。我又惊又怕,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我转身就冲到了外面。但是,在外面,歌声一直歇不下来。我只有跑回家中,站到父亲的床前,把歌唱完。房子该是多么得意啊。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生它的气了。等到唱完歌,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侏儒快要死了,演唱团的领导急得团团转,因为侏儒是他们的顶梁柱啊。在奄奄一息的侏儒身旁,领导请求侏儒不要死。侏儒笑了,他吃力地提醒领导,还记得和他一起唱黄土高坡的孩子吗。领导说他记得。侏儒说,我是因为看到他我才会死的。我死了之后他会成为另外一个我,我唱的歌他都会唱,我的表情他都会有。领导还有疑问,说还有个子呢。侏儒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说,让他喝下去,他就会被固定,不再长个子,而他的山羊胡子和皱纹就会冒出来。领导又问,他不同意咋办。侏儒肯定地说会同意的。说完他就朝我这么一笑,仿佛在说,你会同意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