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所以,男人们都去打猎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2159000000006

第6章

小时候,父亲曾把我当成助手带在身边帮他去画宣传板。父亲年轻时自学过书画,家里书柜中有他买来的各种工笔花卉动物图例,还有几大本白纸订成的册子,里面夹着他收集来的邮票、香烟盒子上的图案、月历册上的风景等各种剪贴画。有一年,甚至有人请他帮忙画一幅整面墙大小的油画。画布在家里张了好几个月,父亲对着那人给的样板画,一点一点在上面涂出瀑布、鹤、松树。不知什么时候画就不在家里了,我最终也不知道那画被张贴在了什么地方。

我常拿出那些画册来,买一张白纸裁成画册大小尺寸,揭一张蒙在画册上,临摹一幅秋葵,照着描一张菖蒲贴在窗户上。父亲从来没说过什么。

及至他不做这些很多年以后一次搬家,我还在箱子里找到他的这些画册和剪贴簿。剪贴簿不知多久没有再更新,最后一张是一幅小小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西湖的雕版画,后面的纸页都翻了黄,润润的。

父亲带我去帮他画宣传板,印象中只有那么一次。那时候,我们随着母亲搬到了镇上的小学,父亲却被调往更远的地方。暑假里,他骑摩托车带我去那所小学。进了校门,我看见大门墙上的黑板上都是父亲用白漆写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小而整齐的字,母亲总是笑他写字的样子,手倒是轻轻松松,就只把嘴撅着,像是使了多大的劲。

他带我去他宿舍拿画具。宿舍是一排平房最旁边的一间中隔出来的半间,连着学校所有老师的大办公室,父亲从外面走廊进门,另外半间是别人的宿舍,要从办公室里进。

宿舍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挂着厚厚的老式布帐子,床头一张桌子。暑假里,那房间久不通风,闷闷的,倒是并不觉得热。

“你玥阿姨住在对面那间宿舍。”父亲说。

“哦。”玥阿姨之前和父母都在中学教过书,我也曾见过的。说是父亲一位早已没有往来的远房的妹妹。

“你玥阿姨对你们很好吧?”

“嗯。”父亲那时给我买过一个小录音机,没过多久,妹妹也得了一个。父亲说是玥阿姨看不惯只给儿子买,于是就给妹妹也买了一个。

父亲调回母亲那所镇上的小学之后,玥阿姨还给我家打过电话。那时,她已经辞职南下了,她在电话中对我说:“Happy New Year!”刚上初一的我,虽然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一来从没和玥阿姨说过话,二来从没在课堂以外说过英语,于是只说了声“Thank you”,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应该说的是“The same to you”。

那一次,宣传板最终没有画成。后来,小姑在供销社大妈的柜台里揽下小小的一隅做裁缝铺,帮着给在大妈店里买衣服的人做做改裤边这样的小活计,父亲帮小姑做了招牌挂在外面。先给木板刷了清漆,又拿朱红的不干胶纸剪了字贴上去。

“嗯,不错,看别的那些店,字写得简直是鬼画符。”小姑很满意。

那块小小的招牌,就是父亲最后的作品了。

后来,什么都不懂的我和妹妹拿这事来刺激父亲。

我说:“你从前还学交谊舞,还喜欢美术,你现在成天都在做些什么?”

父亲恼羞成怒,像是被揭到了痛处:“你别管我哦,你那一抽屉磁带,还不赶紧扔了。”

妹妹告诉我,父亲趁我不在把我买的画报全部扔了,还几次三番拉开我放磁带的抽屉一看就是半天。妹妹形容当时父亲的词语是“面无表情”。

上了初中后,我借住在镇上的大伯家,大伯那时虽然还在村里的小学当校长,但大妈在供销社买了房子,供销社解体,大妈把门面买下来自己做生意。

妹妹比我晚一年上中学,因此有一年的时间,她自己待在家里。

“爸每天五点钟就起床,在院子里放水、洗菜,出去转一圈,有时候骑着摩托车出去,做了一大桌菜。都弄完了,我和妈还没起床。他吃了饭,无事可做,就又回去睡觉。”

放了假回到家,我和妹妹都希望父亲去睡觉,要么干脆出门不在家。因为他在的话,气氛实在太沉重了。他在的话,我和妹妹连说话都不敢出声。

母亲说:“你们简直是白养了,一点都不关心爸爸。爸爸对你们哪一点儿不好啊?”我和妹妹面面相觑,当时我们什么都不懂。

“学校发了好多啤酒,他没事就坐在院子里盯着看。吃饭的时候,就起开瓶盖,也不喝,就是一瓶一瓶全部倒在地上。我说:‘爸,你怎么把酒全部倒了?’他说:‘都是些质量很差的酒,没有人买,就发给我们。’”

后来,我拼凑回忆里的细枝末节,再组合大人们的说法,那时候,应该是市里要举办啤酒招商明星演唱会,扣了财政工资,拿啤酒抵数。那是大洪水发生的那一年,家族里发生了好几件大事,世界也正要发生凶猛的变化。平价服装超市的一件衬衣要卖到一百多元钱一件,但十几年教龄的父亲每月工资只有四百多元钱。

但我们不懂,当时之间父亲消沉至此,我和妹妹都觉得可怕。

再后来,很多事情都过去了,父亲不再总是怒气冲冲板着脸了,我们也学会了克制冲动不和父亲吵架了。

我又问父亲:“爸,我觉得你年轻时候,会书画、爱跳舞、经常去钓鱼,挺好的,比别人都高雅。现在再重新拾起来啊。”

父亲难为情地说:“那都是瞎胡闹,现在电脑随便打个字都那么整齐漂亮,谁还去手写哦。”

“就是都用电脑了,手写的字才特别啊。你还会画画,再操起来吧。”

“那算些什么啊,小时候你爷爷奶奶没钱,也没正经学过一天,都是拿着书学样子罢了。”

印象中,关于父亲,还有一件让我和妹妹非常难以忘怀的事。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第二中学改建的小学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村庄,茶场下面是大水库。汛季时,水库的水泄出堤坝流到远远的农田河道里,一直汇入汉江。因为以前是中学,所以学校面积很大,父母在集体的一排鸡舍中分得了一间小小的。父亲弄来小鸡,我和妹妹常被吩咐拿稗子去喂鸡。

到了年关,家族里的人要来我家做客了。头天傍晚,父亲要我和妹妹给他打手电,照着他去鸡舍杀鸡。小时候的冬天,雪总是特别大。那天雪住了,风还在吹着。风从水库穿过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和水杉林,发出呜呜声响。鸡舍里的水泥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我们走进去,鸡们都缩在里间稻草窝里,就像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一声不吭。

我两只手都缩在袖口里,只让手电从右手袖口伸出来照出光亮。天已经完全黑了,父亲走进里间,没费太大劲就捉出一只公鸡来。父亲左手剪住公鸡的两只翅膀,公鸡竟然没有扑闪。父亲把公鸡放到雪地上,他因为去水库洗菜穿的是长筒胶鞋,他用脚踩住公鸡的胸脯蹲下来,左手仍抓住翅膀,右手拿着菜刀在公鸡脖子位置比划。

我没杀过鸡,但我看过爷爷杀鸡,爷爷是一手捉住鸡头,一手拔掉鸡脖子上的鸡毛,然后用刀割下去,鸡血在小碗里能接下来小半碗。

但父亲没有那样,他没拔鸡毛。

妹妹说:“哎呀,好可怜啊,别杀了好不好啊?”

“呵呵。”父亲说,“你四姑爹从城里开车回来。”

“哎呀,别的菜不是都有吗?”

“是啊,别的菜都有,就是没有鸡啊。”

父亲虽这么说,可刀还没下去。他终于去割了一刀,就松了手脚。公鸡气管漏了风,叫也叫不出来,只伸直了翅膀和双腿。父亲见没割破,就一刀过去把整个头都掀掉在一边。血这才喷出来,落在白的雪地上。没了头的公鸡扑闪着翅膀,直至血流尽了。父亲又杀了两只鸡,一刀掀掉整个鸡头。

后来,我几乎忘了父亲是不会杀鸡的这件事了。有一天我回家,看见院子里有个大编织袋,里面有东西在动,还发出呼呼的声音。

“那是什么?”我问母亲。

“你爸爸买的鸭子。”

“怎么呼哧呼哧的声音。”

“你爸爸给它们灌了酒,都醉了睡着了吧。”

“哈哈,爸爸要让酒味都渗进鸭肉里去吗?”

“你爸爸心软,不敢杀活的,说把袋子扎严实,闷死在里面。”

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养过一条狗,那时候是为了看香菇棚的。有一天偷香菇的人给狗喂了掺毒药的馒头,狗呜呜叫了半夜,父亲一直给它喂肥皂水。

“但是你四姑爹喜欢吃啊,怎么办呢。”那晚父亲在雪地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