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走到深夜。弗兰克一句话也没说过，完全依靠着小豆的肩膀前进着。这样的依赖是他从前没预料到的。
“弗兰克先生，你是只勇敢的鹰，而我却太懦弱。是我拖累了你，是我的好奇和妄想害了你。”小豆哽咽着说。
弗兰克还是不说话。
“我恳求您的原谅，别为我的失信和背弃苦闷，那样不值得。”小豆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得到弗兰克的信任。
“耗子，”弗兰克终于开口了，“谎言如果撒给自己，我们会更快乐吗？”
小豆听到弗兰克这样说话，又想起了他初次和小鸟见面的情形。那个晚上神秘而遥远。
“如果，”弗兰克接着问，“我是说如果，我骗自己说我来自森林，我骗自己是一只鹰，我骗自己翱翔在林海之上会无比幸福，我骗……最终失望的是身边亲近的人，还是我们自己？”
小豆不敢去回应弗兰克的追问，他亲近的人已经全离他而去了。
“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小豆回答。
“现在我倚附着你，以前也一直都是。森林就在前方了。我很害怕，耗子，我怕……”
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高地顶端，远方露出的景象惊得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在那北边风袭来的地方，一座新城正拔地而起，森林无影无踪。
小豆瞪大了眼睛，鼻子里呼着粗气，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根本不敢去看弗兰克，也不敢问任何问题，只猜想到弗兰克一定比自己震惊千百倍。
突然一阵呼啸从身后袭来。他俩还来不及反应，一团巨大的黑云就将他们笼罩了。他们在刺耳的恸哭和谩骂声中勉强睁开眼睛，发现所有城市里的麻雀都聚集了起来，在空中盘旋。他们拥挤的身体凑成一朵黑云遮住了全部光亮，鸟粪和羽毛发酵的恶臭弥漫到每处冬寒所及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发起疯来？”弗兰克惊讶大喊着。
黑云突然变换了形状，下方冒出一个尖，像阵旋风的顶点。那尖端越来越细长，不住地在靠近地面的高度打转。而在那尖头的最顶端，是狼狈不堪的信使基尔。
麻雀们谩骂的声响清晰起来：“骗子，骗子”、“我们的眼泪和欢乐全没价值啦，什么都没啦！”
基尔没命地飞着，成千上万的麻雀追在后面。当这位老人同小豆和弗兰克擦身而过时，他们看清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恐惧无助的眼神。然而基尔还来不及认出这两位灰头土脸的朋友，就又被暴风般的疯狂包裹住了。
“简直太可耻了！”一只麻雀呼着粗气落到地上，喉咙沙哑着，“鸽子本来答应了这家伙的哀求，到远方去送信，中途留了个心眼飞得慢些，却看见他偷偷摸摸地钻进城外的玉米地，饱餐一顿之后就编造出各种消息回来蒙骗我们啦。瞧瞧这些可怜的鸟们，被他迷人的谎言迷惑了这么多年，完全和外界没有联系啦。被世界遗忘啦。”
麻雀头上下一点一点的，几乎被兴奋涨破了血管，眼睛红得怕人。当鸟群再一次靠近地面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像是抢着要玩过山车似的又加入了进去。
“我们的亲人去哪了？”有的鸟冲基尔索要失散多年的亲人。
“我被朋友遗弃啦。”早年来到城市的鸟喊道。
这些曾经优雅的绅士淑女们，全因为鸽子的一句话疯狂厌世起来。小豆前爪交叉搭在鼻子前，哀求上帝能救救那仓惶的老人。
“不能这样下去。”弗兰克说。
可还没等他说完，黑云又折回来，从他俩身边掠了过去。小豆用爪子紧紧抓着地面，睁不开眼睛。而弗兰克却被气流卷上了半空中。
“弗兰克！”小豆喊着。他看见弗兰克在鸟群众奋力地保持住了平衡，然后忍着身体的剧痛朝基尔飞去。
基尔飞得快极了，小鸟们追在他尾部的气流中。弗兰克越过鸟群，眼看就要赶上前面的乌鸦，回头一瞧，却感觉身后所有对骗子的指责和愤怒都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心头一惊失去平衡，又落回了后面。
一阵强有力的旋风从身后贯穿过去。鸽子轻而易举地就停到基尔头顶，爪子一勾，把基尔掀翻了。众鸟一拥而上，黑雾恢复了浑圆的形状。
“我的孩子死了！”曾经望着孩子夭折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也归咎到基尔身上。其他鸟也一样，开始放肆地没有克制地将他们出生到现在积累的所有的不满和哀怨全都朝基尔发泄出来。而基尔什么都不说，只是低着头，承受着降临在自己头上的灾难。
小豆在地面不知如何是好，惊恐地跳来跳去。
弗兰克卯足力气冲到中央，把基尔撞出了鸟群。黑云又一次变成旋风的形状紧紧跟上。弗兰克渐渐恢复了体力，他滑行到基尔前方，露出翅膀上的闪电图案，领着基尔飞行。
“我是一只鹰，”弗兰克心想着，“让我飞上云端。”
只见他朝前一伸脖子，双腿并拢，箭一般就冲破了云层。乌云被撕开，一束天光瞬地射下。光束照亮了老乌鸦和后面追击的鸟群，灼烧着漆黑雾霾的夜空，黎明即将来临。
然而光亮没有普照多久，乌云又重新聚拢了。
不知是谁喊：“你也逃不掉！”矛头就调转向了弗兰克。
“小山雀，用你的歌声祷告吧。”
“森林根本瞧不见踪影，我们的孩子全被蛊惑了。”
雨点般的啄咬开始落在弗兰克身上，他转头和基尔一起，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抱头逃窜起来。
小豆从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为他正遭受苦难的朋友，也为他生命中种种不幸。他朝天空怒吼着，妄图将一切攻击都引到自己身上来。就在他手舞足蹈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小黑点直直地落了下来，掉到路边供人观赏的花坛里。
弗兰克躺在一片枯萎的蒲公英丛中，眼睛失神地张望着那依旧在天空肆虐的猛兽，一只翅膀压在身子下面，翅尖的关节不可复原地朝上翻起。
黑云又砸落下来，将花坛笼罩了。小豆一把扑在了弗兰克身上，一边保护着他的朋友，一边无所顾忌地挥舞着利爪，同盲目和暴虐抗争着。他肩膀上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在黑暗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