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火车站出来,魏小环的眼泪就等不及了,成串地往下掉,像是从房檐流下的雨水。她站在人群熙攘的广场中间一动不动,任泪水漫过脸颊,流过鼻尖,再一声不响地滴落地上和脚面。三年前的某一天,她也是从这里出来的,同样站在这里,那时候她虽然也曾迷惘和忧虑,可心底毕竟存着一丝纯粹的希望。可现在呢,她的绝望是从骨缝里生出来的,就像一根绣花针引着蚕丝般的细线穿啊刺啊绕啊,密实的针脚不留余地的将她由里到外裹了起来,将她彻底征服了。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属于这里,当然,她早已没有了留在这里的想法。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她一定要找到吴景其和那个****,面对面地报仇。至于如何报仇,她还没有想过,也想不出头绪来。有时候,杀了他们的心事都有,可她还不想与这两个败类同归于尽,她还有父母,还有亲人,还有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
兜里还有四十多块零钱,肚子早就叫了半天。可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坐了将近二十个钟头的火车,她也没有感觉到累,她知道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精神饱满地走下去。极度的喜怒哀乐都能让人全神贯注于一种情绪,暂时忘掉许多正常的生理需求,仇恨也许更甚。她等到了一辆公交车,能够直达“粉色妖姬”桑拿城。不知道这个城市何时使用了IC卡,好在还有售票员卖票,可那嘀嘀的刷卡声还是让她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意识到这是一座曾经逃离过的城市。摸摸四十块钱,她深感安慰,想到她留在肖海那儿的东西并不多,想到在结婚时将存折交给了母亲,她感到庆幸。肖海这个人她是再也不想见到了,所以留给他一丁点儿东西也是多给的,并不是她斤斤计较,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配,觉得他们之间的这段孽缘已经结束,即使不是仇人也将毕生陌路。她知道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男人了,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事实是他们做过半年多的夫妻。他带给了她近乎致命的伤害,像一枚进入她体内的弹片,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了。以后的岁月里,她注定要经常想起他,也许愈来愈模糊,也许会更加清晰。现在她知道有些人为什么要拼命忘记一些东西了,她想起了电视剧里有关失忆的恶俗情节,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失忆也许真的不错。
汽车终于到站了,她木然地下了车。一切还是老样子,站牌上贴满小广告,路人或焦急或悠闲地等车。漫无目的的脚步拖着她的身体朝着记忆中的那个地方走去。她的肚子再次叫了起来,喋喋不休,像个牢骚满腹的女人。她用力按了几下,然后强打精神寻找着桑拿城醒目的招牌。肯德基、火锅店、理发店、西饼店依旧,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一个个敲打着她的心扉,可就是不见桑拿城的招牌。没错啊,就是这个地方,难道搬家了,她在心里思忖着,一边走近了那家KTV。他记得KTV的左边就是桑拿城,而现在这里的招牌是“静湖宾馆”。她站在KTV门口努力回想着,有些沮丧。穿着红马甲的服务生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仔细一看这服务生是有些眼熟的,她记得以前站在门口的好像一直是他,不过服务生对她并无印象,习惯的笑脸中带着警惕。魏小环的目光扫着“静湖宾馆”的牌子说,这里以前不是一家桑拿城吗?服务生不笑了,光剩下一脸警惕道,是的,不过前两个月市里扫黄打非,把桑拿城给查处了,据说这里提供不正当服务。魏小环“噢”了一声,心头一震。服务生好奇地问,你找人吗?魏小环摇了摇头。她走到宾馆门口,仔细端详着,原来的茶色玻璃换成了本色,台阶的大理石颜色好像也变得比以前纯洁了许多,两只大概是开业时庆祝用的花篮还摆在门口两边,已经有些退色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里。现在,她不知该往哪儿走了,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肚子又叫了,而且有一种空荡荡的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她想要不先填饱肚子吧,于是朝着前面走去。她记得前面有一家“成都美食”,五六块钱就能吃上一盘不错的盖浇饭。还好,这里没有搬迁,因为不是饭点,吃饭的人不多。她挑了靠边的位置坐下来,埋着头,目光里只有乳白色的桌面。扎着蓝底白花围裙的服务员懒洋洋地走过来,将菜谱伸到了她面前。她没抬头,低声说,红烧排骨,盖饭。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吃肉。服务员并没有离去,而是坐在了她对面,迟疑地说,你是小环?魏小环听别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惊讶,连忙抬起头,正好撞见服务员的目光。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由自主出了声,小蔡,你,怎么在这里?
小蔡满脸疑惑,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从良了吗?
魏小环没有精力计较她的用词,况且事实就是这样,便冷漠地说,离婚了。
哎呀,看你这么憔悴,要不怎么说呢,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小蔡定是想起了旁的事儿。
先给我弄点饭,快饿死了,吃饱了再说!魏小环有气无力地说。
小蔡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扬起脖子冲着厨房吆喝,红烧排骨盖饭一份!
魏小环眼皮上挑,道,你就这么干下去了?
那怎么办,你不知道,现在查得特别严,差不多都给端了。开始我还羡慕你跟春霞姐呢,原来你们过得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小蔡的得意之情没有完全掩盖对她们的怜悯。
你看到她了?魏小环的脸上立刻有了惊喜之色。
嗯,都过去两个多月了,那天在地铁过道,她正抱个箱子转悠呢,里面装的都是盗版碟,碰到我就哭,说她的委屈,唠叨她的不顺,后来我们吃了一顿饭,又呆会儿就分了。
她,不是跟吴景其在一起吗?
别着急,听我跟你说。你走之后呢,她就跟吴景其住一块儿去了,你没看见当时她那个美呀,好像上了天堂似的,当然了,那时候我们还眼红过。不过现在想想,没啥可眼红的,还不如在这儿端盘子呢。她说吴景其对她还不错,可后来还是让他老婆发现了,不知道用的什么招儿,反正最后她被撵出来了,那个公寓好像也让他老婆给卖了。后来她也找过吴景其,不过那男人早就收心了,根本不想再理她,所以她肯定找不着。
哦,呵呵,魏小环不知是高兴还是遗憾的苦笑两声,她的表情让小蔡摸不着头脑。饭上来了,冒着热气和香味。魏小环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开吃。
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小蔡很为她的吃相感到难过,当然也是想到了自己的不如意。
我上午才下的火车,坐了一天一宿。对了,你这儿有蓝春霞的电话号吗?
没有,那天忘了记,记住也没用,你还想看看她呀,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有啥意思啊,都到了这份上!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魏小环也这么觉得,可是心底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于是问道,你是在哪块儿的地铁站碰到她的?
让我想想,好像是“团结里”那站,不过这哪有准儿,她自己都说天天换地方,得躲着城管,要是生意不好还可能回家去呢!
魏小环吃得太猛,加上蓝春霞的行踪随着小蔡的话而飘忽不定,搞得她的心也跟着忽起忽落,结果一口饭噎在了喉咙,差点喘不过气来。小蔡赶紧倒了一杯水给她,因为喝得急,又差点儿呛着,多亏小蔡在她后背拍了几下,她才缓过劲儿来。小蔡的手掌虽然说不上宽厚,却蛮有力道,像喷了水的烙铁一遍遍在魏小环后背熨烫。她问魏小环,你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儿了?
他们家太穷,我受不了,闹了几天离婚,劳心费神,就搞成现在这样了!魏小环不想跟任何人提及刚刚过去的噩梦,但是如果不说点东西,小蔡怕是不会罢休,于是她大而化之的概括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联想起一些不堪的细节。
原来是这样,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小蔡心有不甘,她的好奇欲并未得到满足,既然打听不到过去,那就问问将来算作补偿吧。
还能怎么办,这儿我是不想呆了,也没本事呆下去,家里蹲吧!她端起半杯茶水喝着,不知情的人看见他买醉的模样一定以为她喝的是酒。
魏小环从小蔡那里拿了一百块钱。为了让小蔡掏得痛快,她哭着说自己的钱在火车上被偷了,以期在让小蔡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也对她的遭遇生发同情。这招儿果然奏效,小蔡不仅多给了她五十块钱,还一再叮嘱她不要放在心上,不用偿还。
魏小环拿到钱出来后,坐上了一趟公交车,这路公交车经过吴景其的公寓。她的手机便是在这条路上丢的,当然并不见得就是眼下这辆。但她的噩梦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如果不是坐这辆车,手机就不会被肖海偷走,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但真的是这样吗,肯定不是!即使手机没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丢失,也会在其他地点其他时间被肖海偷走,之后的一切必是免不了的。因为她早就被蓝春霞设计到了陷阱中,就像被狙击手在暗中瞄了准一样,子弹总要出来,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公寓没有什么变化,甚至阳台上的晾衣架都还是原来那几个,在春日的黄昏里撑着细瘦的身体奄奄一息。她在门口徘徊着,没有进去,保安不时朝她瞟上几眼。她这时是不想进去了,要想进去的话,她知道有个地方的栅栏可以翻过去。小蔡不是说这里的公寓已被卖掉了吗,那么和她也就没有了任何关系,可她还是想来看看,就站在外面看看,不知是出于留恋过去的声色犬马还是因为对吴景其的恨意无从发泄。一直到夜幕降临,熟悉的霓虹灯不约而同地闪烁起来,她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准备去火车站,然后回老家。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没坐公交车,而是选择了地铁。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期待着什么,目光却一直盯着车窗外面。列车疾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钝重的金属撞击声。每次停靠,她的目光都可劲儿向外搜寻着,扑入眼帘的都是陌生的行人。她有点儿失落,眼神开始涣散,还有两站地就该到火车站了。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小蔡说过她是在地铁通道里遇见的蓝春霞,那么她应该不会进站摆摊的。几分钟很快过去,她必须下车了。汹涌的人流簇拥着她朝着地上的火车站走去。她打着呵欠,眼睛里溢出了泪花,只好歪过头用胳膊去揉。不经意的目光掠过墙角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那是蓝春霞。魏小环呆住了,像木雕一般。行人犹如过江之鲫来来往往,她熟视无睹。她只看见蓝春霞怀里抱着纸箱子向路人兜售里面的内容,可怜巴巴的目光随着路人而来回移动着。魏小环脑袋里一片混乱,她定了定神儿,拨拉开行人,奔蓝春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