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格尔曼消失的时候,拉玛的儿子刚满三岁,如同一个孤儿,被诚惶诚恐的仆人精细地伺候着,却得不到来自父母的一点爱怜。
拉玛听了那个使人震惊的消息后一句话也没说,泰然的神情仿佛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然而据通报消息的仆人回忆,那时她的嘴角竟抽搐似的掠起一纹笑意。她的眼睛如同枯井,蕴着深不见底的干涩。或许那便是拉玛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笑容,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甚至,她根本不曾察觉到这个幽灵般的笑容的存在。
当天,拉玛又搬了一次房间,搬回那个挂着铜镜的地方——她初来城堡时为自己选定的卧室。就在那夜她哭了起来,她哭得浑身发冷,抖抖索索。望着铜镜中风华绝代的自己,她感到最凄凉的寂寞。她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肩渴望一次拥抱,她亲吻着枕头——丝质面料犹如嘴唇般顺滑,却没有嘴唇的热情与冲动。
当然,这也是她今生唯一一次哭泣。
从前她还能以冷漠作为武器,惩罚和折磨潘·格尔曼,也不用费心去思考这样的折磨有什么意义,或者思考这样的武器会不会也伤到自己。从今以后,这渐渐锈钝的刀刃没有了宰割的对象,转而刺进她的胸膛。爱情好像一场华丽的陷阱,而她——这个蹩脚的猎人,在布置好一切之后,竟也身不由己地同他一起坠了进去。爱情的序幕总是妙曼的歌声和温暖的烛光,可结局却是悲恸的啜泣和寒冷的冰窖。拉玛从年少时就懂这个道理,那时她的明艳已经在整座城邦里被广为传诵了。美丽是资本也是不幸,因为美丽像高高的梯子,把拥有它的人一直架到了天上,所以才会摔跌得更加悲惨。美丽的人要求更多,得到的便显得更少;美丽的人更怕寂寞,更怕衰老。美丽的人自以为能主宰爱情,却往往成为爱情的囚徒和牺牲品。有时候,她们把自己放逐在空洞的繁华中,她们拒绝泛滥的爱情却又分不清什么是真爱。许多年以前,骄傲的拉玛总是玩弄着身后那长长的一串追求者,她使他们欢笑,使他们哭泣,使他们憧憬,使他们绝望,使他们犹如飞蛾一样奋不顾身。
拉玛还记得,那时有一个腼腆的外国小伙子,长着一双单眼皮的棕黄色眼睛,看见她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他捧着大束的玫瑰站在举行舞会的大厅门口,站在夹着雪片的寒冷风中等了她整整一晚。她挽着女伴的手臂走出来,像一个公主一样,经过他的身旁。他感到自己是她的奴仆,应该被她踩在脚下,他低着头,默默地把花呈在她面前,像一个乞丐可怜巴巴地等待着她的施舍。她却连眼角也没有抬一下,仿佛这个头发和肩膀上堆着来不及融化的雪片、脸颊鼻头都冻得通红的人只是一座透明的冰雕。听说那一夜之后,他染上了肺病,在疯狂的咳血中离开了人世,嘴里还念叨着她的名字。而她,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她身旁无数旋律中一个小小的音符,仅此而已。
还有一个来自外国的黑头发的贵族,在一次舞会上看见了她,黑色的眼睛里迸发出神秘的光彩来。她陪他跳了一支曲子,他摘下自己脖子上那条华瑰的钻石项链,毫不吝惜地戴在了她脖子上。他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赞美她,那些热烈的言辞足以烤熟一只乳猪。临别时他问她的名字,她却只是轻蔑地笑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直跟着她,穿过灯火辉煌的舞会大厅。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立刻冲着她讨好地笑,一副恨不得把心肝挖给她看看的表情。她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耳光,又扯下那条光艳绝伦的钻石项链,扔进了旁边的壁炉中。“您别以为一条项链就能锁住我。”她不带丝毫感情地说。耳光声音清脆,壁炉中木炭爆得劈啪作响。听说后来他带着满腹的乡愁坐上了归国的马车,从此再也没有爱过一个女人。
这种女神般居高临下的快感竟像鸦片一样令她上瘾,当她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轻松自如地操纵那些男人的时候,她也想过某一天,她将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将被他拥有,成为他的专宠。可是未来比海市蜃楼离她还要遥远,在现实世界连一点儿模糊的踪迹也寻不着。更何况,她相信自己仍能操纵她的丈夫如同操纵所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使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婚后她仍然可以自由出入豪华的舞会,在众人的注目中腾云驾雾。她可以不停地开始一段又一段感情,只享用序幕,不承受结局。因为她美丽,这是上天赋予她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