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的腊月初,李光在自家地头上抓到了一只狼仔。说是抓,还不如说是捡。在那之前,整个大石山区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随便抓一粒土在手里轻轻一捏,都能碎成粉末。那只狼仔看起来也就几个月大,估计是晚上到山下来找水喝的,但它没敢走进村里。李光的地头上有个白瓷碗,以前用来装农药的,月光下白花花地亮。可能是晚上收了霜,它舔了,就瘫在地上,动不了了,只能嗷嗷地叫。天愈亮,它就叫得愈急,直到嗓子哑了,卡了。李光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有人说,碗里的农药量也不大,如果李光一直灌它水,清了肠子,兴许还能救活。但他似乎没打算这么干,他把它倒提了回去,回到家没多时,它就断气了。他剥了它的皮,晒到了院子里。一有人进来,他便说:“成年狼就在附近。”
“狼来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对这事件的看法不一。一派的说法是,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之后,整片大石山区秃了很长一段,连鬼山都秃得黑压压的,村附近别说是松鼠、黄鼠狼,就连麻雀也没见几只,狼是山里的精灵,现在出现了,说明灵气又聚拢了,当然是好事。另一派则表示了担心,狼仔倒不打紧,成年狼是会要人命的,现在一年到头村里没几个青壮年呆着,村里老小和牲畜的安全谁来保全?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李光的小卖部。自从美人痣的父母找上门后,小卖部右边的诊室已经撤掉,原先集中在左边的货架摆了过去,显得有点空。赔了一笔钱,对李光的吃穿用度似乎并没有影响,他还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的,不用说,临近春节,这里很快又会热闹起来。现在他还会顺带着卖些头痛感冒药,那些让他栽过跟头的药他是不敢公开带了。但村里私下和他要好的,还是可以让他帮着带带,立竿见影的效果总会有市场的,不常吃就是了。
李光找出了私藏的土枪,当着大家的面拨弄得嘭嘭直响:“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拿了土枪去搜山打狼……”“可我们没那么多枪,也没那么多人。”人群里有人说。“所以说了,”李光放下了土枪,“还有一条路,之所以有狼,是因为近年山上草木盛了,尤其是鬼山,封了几十年了,什么东西没有?要我说,就得把树砍了,没了藏身之地,那东西自然就呆不下去了。砍下来的树,我会找人来收,换了钱,按户分。”
我站在李光家的院子里,他们的话在我脑子里渐渐没了声响,我眼前就是那张狼仔皮,在腊月冻得发白的日光里,它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看着我。
就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小黑。它从鬼山深处向我走来,长得已经有我的大半身高了,如果不是它左耳上的那圈白毛,我差点就认不出它了。我不确定它是否认出了我,直到它走到我面前,蹲坐下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它咧开了嘴,它的獠牙已经长长,乍一看有些怕人,它又朝着我呲了好几次,我才明白,它那是对我笑,那种不知道是在努力张开还是合上嘴巴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向它伸出手去,谁知道它惊跳着一起身,回到山林深处去了。在那里,有个穿着蓝线衣的身影在等着它。我醒了过来,手还朝着前方空抓呢。窗口透进了微微的蓝光,屋顶上、屋外的石板路上响起了筛豆子一样的雨声。奶奶已经醒了,抑或是还没睡,在旁边坐着。我说:“我见到小黑了,它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匹狼,但还能认得出我。”奶奶问:“你九伯和它在一起吗?”我说:“恩,他们就在鬼山上,隔得太远,我没看清九伯的脸,但看那身衣服,是他的。”奶奶说:“那就好,有个伴。”自从两年前九伯带着小黑离开之后,奶奶要我和她说我做过的每一个梦,她说小孩子心眼清亮,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相信我梦境里发生的一切。
雨一下就没停。一天晚上,我和奶奶在伙房烤火。自从去年大黑病死后,家里就没再养狗,在这样的夜里,愈发冷清清的。奶奶扒拉了炭灰,给我埋下紫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声音,从水门关透过雨帘远远地传来。我问奶奶:“是九伯吗?”她听了一会,说:“不是,是狼。”我赶紧扑到她怀里,她说:“不怕,关紧门窗就行,再说,没事它们不会下到村里来的。”
第二天早上,最早去放牛的人在村头的毛竹林里发现了李光,他平躺着,眼睛发直,他的两条腿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身上的酒气还没散。昨晚他去邻村亲戚家吃喜酒,九点离席,过岗进坳,照理说,也不算得晚,但村里人都没听到呼救声,估计是他死醉了,感觉不到疼痛。大家往他腿上撒了一瓶瓶的云南白药,扶他坐上了躺椅绑成的坐轿,还往他身上盖了层塑料布。雨天路滑,抬轿的人在鞋子上绑了草绳,折腾了整整一天,才把他抬到镇上。在医院里,他的眼睛还是直的。“是不是狼?”有人问他。他忙不迭地摆手。他的腿,骨头是没事,但左脚脚筋断了,拖的时间太长,没接好,医生说,以后走是没事,奔跑蹦跳怕是不行了。
李光回来静养后,就换了个人。族里有两个小青年,找他讨土枪上鬼山打狼,他当着他们的面把枪给砸了。“白耳狼……白耳狼!”他叫嚷了起来。本来还想细问砍树分钱事宜的人听到这事,也就闭了口。大家都说,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过了小年,外出打工的人又陆续回来了。李光没精力摆布赌桌和电视,没了这两样东西撑场,小卖部冷清了下去。原先聚拢在这里的那拨人并没有散,只是转到了国亮那里。有个在右江河道阗州县段小砂场打工的小青年说,他和老板挺好,在一个锅里吃了一年的饭,言语多了,老板的底子也露了,他原来也是果镇人,在码头附近打渔的,两年前帮一个‘朋友’做成了一单生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小小地发了一笔财’,之后才到了这个地方开砂场。“有一次,他老婆来找他,被我撞见了,你们道是谁——卖土种给九伯的那个女人!”山里的人去镇上赶集,绝不会去河鲜行——回来要走上一天的山路,河鲜不臭掉也会坏掉,所以,即便在果镇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大家和他们没打过照面也是有的。那小青年说,哪有什么所谓的“朋友”,还不都是那对夫妻的说辞,其实从头到尾就是他们两个人干的。大家越说越是不平,有人甚至还说,可以找李光去指认那对夫妻。他是村里唯一会去河鲜行的人,常有人看到他在镇上提了小杂鱼和小虾子,到米粉店去让店老板炒成小碟了,就着一瓶啤酒慢慢吃。听了他们的话,我想,如果九伯还在,说不定有愿意帮他出头的人,把钱讨回来。但现在,这变成了一笔无主的债,没由头去收的。
然而后来,九伯的东西似乎真的是陆续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