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巫医九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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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MAI——MAI——水——水——”

正月十五那天,贩肉人来得比以往早,村里的第一道炊烟还没有升起来,最早的放牛人也还没有把牛赶出坳口。他的声音从水门关传来,盖过了清冷的狗吠和小孩的梦呓,在村坳上空久久地盘旋。

“MAI——MAI——水——水——”

那声音是清亮的,摆脱了一个月以来的湿浊,似乎在提醒人们,腊月里的那场雨终于收了。按理说,这也正常。但人们还是觉察到了这个清晨的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家饭桌上混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那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那个位置上的。听了许久,他们才意识到,这源于贩肉人叫卖声中新加入的那个字。

人们穿过了村头那片毛竹林,走向水门关,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的鞋子湿了。石山区的路都是石板铺的,雨一停,水会渗透到石缝里,石板面就干爽了。但现在,他们的鞋底湿了,鞋面湿了,水不知道从哪里还在冒将出来。最终,他们在臼泉旁的石坑里找到了水根——鬼山脚下干涸了许久的,结着苔痂的,被填上了石块的石坑。年长的说:“算起来,这股水已经断流了四五十年了。”但现在,仿佛是鬼山的经络被疏通了一般,水汁从坑底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清水池!

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开了石块,那水舒展开了,满上了坑沿,摊开了,顺着石板路,往坳里去了。我清楚地看到,真的是有一条水路的,即便已经被碎石块、陶片、瓷片、泥沙填得几乎与路齐平。大家沿着水流,下到了坳里,经由了坳里,到了村尾的水池。年长的说:“四五十年前,村里吃的水到水门关上去挑,洗衣浇菜的水就从这里取。”水池满上后,那股水流又腾开了劲,往更下边的一个大石洞里去了,不复出来。年长的说,大石洞下面是地下河,多少水都能吃得下,四五十年前贴着地面听,还能听到水流声。有人当即趴下听了,果真听到了汩汩的水声。南域的大石山区一年到头都是湿的,但要找人畜喝的活水,还真难找得到,全村人都被这个发现振奋了。

开水路!

大家从找出了锄子和铲子,清开了水路。云破天青,映得那股水流更清亮了。

年长的提议道:“就在水门关的石坑口立块碑罢,好让后人知道个中的曲折来历。”大家都赞成。石料就地取材,好办;刻碑人就请镇上帮人刻墓碑的老头,饭,各家轮着请;报酬嘛,大家凑着出点份子钱,也不成问题;但要在碑上刻什么,这就犯难了。

口头的传法不一,上不了台面,就得是白纸黑字才行。老村长将近八十了,听力不好,口齿也不清,问他有什么写村史的册子,他喃着说所有的土纸片在破“四旧”的时候全都化成了灰烬。这时,有人提议道:“老九!要是在老九家没有,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了的。”九伯已经离家,大家不敢贸然去搜,便请出了我奶奶,在她的监看下,破了大门,破了木箱,终于在箱子底,翻出了线装的族谱和村史。

村史用的是线装的老土纸,已经发黄了,起了毛边。九伯房间里光线昏暗,年长的便交给念过初中的年轻人。册子上写的是文言文,那几个哥哥姐姐凑起来念,念得磕磕巴巴的,大意是一百多年前,尧村的先祖们正是因为石坑口的那股活水,才决定安居在这里,“水门关”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魁山,可通鬼神……”

念到这里,年长的喝道:“刚才念的什么?”

“可通鬼神……”

“前一句!”

“魁山……”

“不是鬼山吗?”

“魁山。”

年长的呆了半晌,快步走到晒台上。架层的木板惊起一阵尘土,所有人都随了他出去。魁山就在眼前,怎奈日光白亮,耀得所有人的眼都眯离了起来,他们还是没办法看清这座山的全貌。

离开尧村的前一天,我和奶奶到魁山泉去取水。刻碑的老头已经被请进了村子里,坳里这些天都是清亮的凿石声。我提着小木桶在前,奶奶拄着拐杖跟在后。她现在已经离不开拐杖了,但她不愿意到厂里去生活。妈妈交代了族里一位常年在家的嫂子,在我们回厂之后早晚过来照应她。现在在石坑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泉口原来是有好基础的,壁上披了细腻的灰浆,连台阶都是用整条的石料砌成的,通向穴中幽深的所在。

关外有人在喊着什么。我跑到水门关口朝下一看,大石山区和右江河谷平原的交界处,有几个戴着红黄安全帽的小小人影,他们拿着扩音器重复着几个音节:“开炮咯——开炮咯——”没多久,石山脚下便爆出了好几朵小小的白石花。奶奶拄着拐杖过来了。我说:“开炮呢,要不了多久,路就会通到村里。”她说:“不是说没钱吗?”我说:“有人捐了笔钱,没留名,有人说,那是九伯的钱。”这些都是我在国亮家听到的。他家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消息场。奶奶说:“他能还回来,还算是好的。”我问她:“要是通路了,你会坐上车子到镇里去看看吗?”她已经有几十年没出过山了。她笑了说:“那也要看奶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啊。”我们回来取了水,顺着石板路,下到了毛竹林里。泉水沿着旁边的水路,也跟了下来,它们会注入地下河,再顺着江流,最终汇入大海。

我边踢着水花边问:“红脸老伯说,九伯是高人,要是他能给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没事了,光伯这么说,国亮伯也这么说。”

奶奶说:“一个肉身人,再高能高到哪里去,就算你站到魁山顶上,你头上还有个天呐!”

我问:“那就只能等着出事吗?”

奶奶说:“你看这半路上的流水,回不去来路,看不到去路,但最后还是能找得到对路的。”

我说:“我听不懂。”

奶奶说:“没事,慢慢的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