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桥头夜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2171200000003

第3章 桥头夜话(3)

项目开发完成交付给客户之后,在一个加完班的夜晚,高云松把徐国栋和许慎请到了老蔡的档口,自掏腰包酬谢两位下属,光羊肉串就叫了三打。几杯啤酒下肚,高云松开始用过来人的口吻掏心窝子:“老弟,我看你们也是人才,多嘴我也要说一句。干咱们这行吃的其实就是青春饭,以前年轻觉得没什么,苦点累点都扛得下,可人一过了三十岁就拼不动了,颈椎、脊椎、腰椎、尾椎什么椎都开始出问题,坐久点都不行,怎样也干不过那些刚出校门的小年轻。所以啊,”高云松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了才接下去,“趁年轻能跳出这行的要尽快跳出去,要是等到年老色衰人家来炒你就晚了。”徐国栋有些不太相信:“松哥,做咱们这行虽然辛苦,可也是越老越值钱啊,到你这份上就算成正果了吧,你就等着以后拿公司的期权花红过红日子吧。”徐国栋满心艳羡。高云松长吁一口气,说:“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一点一点来给你解释,首先,是,我熬了这么多年看似有了点地位,可我这点东西说实在话只要给你们机会,你们很快就接下来,并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哪天上头觉得我薪酬太高了随便找个借口把我开了,也是分分钟的事。”徐国栋和许慎同时出声:“不能吧!”“有什么不能的?”高云松声音高了一度,“你以为这些当老板的都是善男信女啊?他们就看公司效益,才不会管我们死活,要不然,说了这么多年要上市分期权,咋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信他们说两年后公司上市?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们就说两年后,到现在我算算……”高云松掐着手指在数着什么,突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都算不清多少个两年了。总之,就是一句话,要早为自己打算,不要相信上头给你画的大饼,我当初就是太相信了,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记住,只有拿到你手里的才是你自己的。”高云松说完,又猛灌了自己一杯啤酒,徐国栋和许慎心情沉重地呷了一口,高云松混到这位置都自觉地位不堪,那他们情更何以堪啊,两人相视苦笑。高云松喝得身心舒泰,完全放开了,说:“唉,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一个大学同学到城里来,你们知道他来干吗?丫过来开摄影工作室,那可是以前我们班成绩最烂的主,连学位证都拿不到。毕业后拿着相机四处游荡、拍照,前两年不知道在哪里参加了个照片展,还得了个什么最具潜力新人奖,然后就跑来开摄影室来了,给人拍婚纱艺术照什么的,据说找他拍照的人都开始排队了,那家伙说的可神气了,你们知道他还说什么,他说有几个明星名模还专门指定他当摄影师呢,净吹牛皮。”徐国栋和许慎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们还在回味高云松刚才的话,到底眼下这家公司还能不能再待下去呢?“不过,人家如今过得是真风光,出入都开宝马了,夜夜笙歌,”高云松黯然了下来,仿佛斗败的公鸡,“而我们呢?每天晚上忙得连陪老婆老婆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你们还没孩子不清楚,我儿子都快不认得我了,每天我上班时候他还没醒,我下班回去他都已经睡着了,现在见到我还要往他妈身后躲,你说气人不气人。”老蔡这时正给这桌上菜,刚好听见这话,心里一乐差点笑出来,回头又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可怜的,做牛做马不都为了孩子,却弄得连孩子都生分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老蔡颇为安慰地看着在外头玩耍的小犊子,心想,好歹自己一家人总在一块。

摄影师顾秀清那晚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在后头说他坏话,不过他顾不上去推断会是谁,因为他正在工作室里忙着给一位女士拍艺术写真照。这是一位颇有姿色女士,眉如远山罩雾眼似秋水笼烟,显得气质相当不俗,很像是从古装片中走出来的江南大家闺秀,因此顾秀清极力地推荐她拍一辑婉约古装照,并且暗示可以免费替她拍,只要她同意留一份给摄影师放大当广告招牌用。女士像是突然被吓坏了似的,不容分说地极力拒绝。顾秀清揣测这可能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外室,所以才不敢让自己的照片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顾秀清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满意,他决定再也不提古装照的事了,干他们这行的最要紧的原则就是不该知道的事不要随便打听。于是只拍了一辑简简单单的人像照就了事,不过顾秀清依然十分认真地捕捉着她的余韵神采,认真到女士都有了几分不耐。女士似乎急着离开,于是顾秀清只能把一肚子搭讪的话咽了下去,迅速收了钱开好收据,讲定取相片的日子。女士接过收据转头就走,那一扭腰之际扬起的长发挥散出一股淡淡的香波味,顾秀清一闻,辨别出是一种廉价洗发水的味道,他突然很替这名女子感到伤怀,觉得这么美好的女子不该用这么低廉的洗发水,这一定是一个受到冷落地位岌岌可危准备用艺术照去打动恋人的女人,顾秀清不由得发出一声为红颜薄命而起的嗟叹。

邵婉婷大概不知道有人在后头为她的命运嗟叹,但她能感觉到刚才那摄影师蠢蠢欲动的眼神,并且一眼就洞穿了掩藏其下的轻浮味道,邵婉婷不会去沾染这种麻烦,事实上任何感情纠葛她都绝不尝试。她的很多同事都曾试图替她牵红线,可她都一一拒绝了,她杜撰了一个在国外读书的男朋友,而她正扮演着苦等恋人归来的悲情角色,这样的故事情节可攻可守,万一哪天真的要谈朋友了,只要说海外男友变心叛逃就可以了轻松摆脱,说不定还能博得人掬一把同情泪。邵婉婷如此苦心孤诣地把自己隔离在正常的情感关系之外,皆因于她在正当的本职工作外,夜里还兼有一份不太体面的职业,今晚上就是出于领班苏大姐的吩咐,特地拍一辑艺术照以供客人选阅,这个照片怎好被拿到橱窗里展示?苏大姐是新城里的各方面都吃得开的人物,据说得荫于某个政要的羽翼,但邵婉婷没去求证,也不想打听,她只需要按苏大姐发来的信息准时到利维酒店某间指定的套房即可,服务后就走人,双方都不沾金钱,不留联系方式,苏大姐自会将不菲的报酬划到她的银行账上,账目清清楚楚无拖无欠,彼此心照不宣莫逆于心。不论是苏大姐的做事手段,还是她牵引来的客人,都没有邵婉婷需要埋怨的地方,一切正如苏大姐所说,“我们的客户都是上流社会精英,我们绝不做低端客户,因此我们的服务也必须是最顶尖最专业的,这不仅是对你们的要求,也是对我这个提调的要求,只有大家都按最专业的态度来办事,才能赢得客户的口碑,我告诉你们,干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苏大姐办事确实有一套原则,邵婉婷从未被安排到次一级的酒店,也没有遇到过仗钱欺人暴发财主一样的客户,一切都发生的,怎么说呢?大概就像苏大姐所说的“不流于俗”。尤为重要的是,苏大姐将发生在这个顶级精英圈子中的事捂得很紧,绝不会传扬出去,这点对邵婉婷十分重要。

邵婉婷打了一辆车回旧城,她还住在旧城里,因为凭她本职工作的收入是无法支付在新城居住的开销的,这点分寸邵婉婷把握得很好。再说旧城自有旧城的好处,别看人多,但没有人会过分关心他人的私事,你想嘛,自己的生计都艰难,谁有哪管闲事的心?邵婉婷在路口下车,走过一段不太光亮的街道,恰好被正在理发店门口抽烟的魏东原看到,借着微光魏东原辨认出是那个早先在店里做头发的熟客,心想:“今天回来得倒早。”魏东原对这个做头发过于频密的曼妙女子十分留意,每次都招呼得很殷勤,做出来的头发都较其他人精致几分。虽然好几次从店门望出去看到邵婉婷夜归的身影,魏东原也怀疑过邵婉婷会不会是流莺,可看那气质有没有丝毫风尘味,魏东原只有排解道:“年轻贪玩,夜里蹦跶得晚点也是有的。”魏东原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一弹,返身回理发室,陆佩珊正跷着二郎腿翻着杂志,等着魏东原来料理手尾。

送走了陆佩珊,魏东原关上店门又上桥头去了,正好碰到徐国栋和许慎扶着醉醺醺的高云松出来,高云松嘴里还在嘟囔着:“喝,喝,今晚不醉无归……”老蔡叼了根烟踱了出来,抛了一根烟给魏东原,看着走远的三个客人说:“看着挺光鲜的人,喝了酒也是一肚子苦水。”魏东原点燃了烟,深吸一口才说:“可不是,这些坐办公室的,又在新城上的班,挣得比我们都多,还诸多挑剔,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老蔡摇摇头,接口道:“人比人,气死个人。”“谁说不是!”魏东原想起了邵婉婷和陆佩珊,都一样是女人,长相自不必说了,咋脾性都差别这么大呢?魏东原把心思落在邵婉婷上,说来奇怪,记忆里的邵婉婷面目十分模糊,覆着一层浮光,魏东原能清晰想起的却是邵婉婷修长的后颈与脖颈下两方轻盈柔美的锁骨。魏东原发现在跟老婆交功课的时候,想着那两方锁骨,能让自己更勇猛且持久。魏东原的活力迸发让他老婆以为是最近跟友人请教来的狐媚秘术起了作用,那秘术据称来自新城那边一个半老徐娘而尤有不少裙下之臣的妈妈桑,妈妈桑的裙下之臣中不乏有权有势的人,因此妈妈桑可以垄断整片新城最顶级的皮肉买卖。

魏东原发现邵婉婷的锁骨再也无法为他的夫妻生活催情那个晚上,摄影师顾秀清背着长枪短炮到旧城来采风,他拍夜市,觉得真棒真有生活;他拍建国桥,觉得真巧真富寓意;他拍对岸新城,觉得真美真具时尚感。顾秀清将相机用三脚架支在岸边,时而调整参数,时而换个镜头,时而长时间地等着相片曝光,他越拍越有灵感,并开始构思一组以新旧双城以及连通其间的建国桥为主题的作品,以目前大众对贫富差距的关注和审美趣味而言,他预感这个题材一定可以拿个什么奖,他越想越兴奋,丝毫没有发觉施南青走到了他身后。

施南青接到手下的报告,说桥头那片来了一个照相的,拿着相机四处拍照,他怀疑是上峰派来查访的记者,而一旦有记者先驱,说明后头可能有大的整治动作,施南青觉得自己收了旧城这么多无证经营的小贩的月规费,论情论理都应该出来撑一下场面。于是他叫上陈秉荣,带上一帮身上盘龙卧虎的精壮汉子,气势汹汹地朝桥头奔去,准备吓唬吓唬记者。顾秀清看着斯斯文文的施南青,再看看远处围着的一帮猛男,腿肚子有些打颤,哆哆嗦嗦地问:“大哥,我没犯啥事吧?”施南青看过顾秀清的名片,才确信不是记者暗访,而是艺术家采风。这更了不得,施南青自大学毕业回旧城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艺术家,因此极力邀请顾秀清到老蔡档口一叙,顺便给顾秀清压压惊。顾秀清不敢说不,同时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旧城的风土人情饮食,于是便硬着头皮与施南青吃了一餐宵夜。

后来施南青极力夸奖顾秀清,诩之为“最有哲学触觉的摄影师”,陈秉荣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施南青犹自夸夸其谈:“你道昨晚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说只有跳出原有的场域才能看到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美,你明不明白?他是说新城的美,只有跑到旧城才看得到,在新城反而身在此山看不真切,你说是这话不是?所以我说他具有哲学家的思维,难得,难得。”陈秉荣以为施南青又是借事说教劝说自己不要走,因此没有接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