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工作已经进行到尾声,路斯铭略微松懈了些。他会到城里去,看着忙碌的人们笑。他不再和他们一起干活,而只是坐在道旁,沐浴着阳光,很享受似地笑。
地球也很美的。和虚星一样美。
路斯铭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多的转化成了虚物质。他的手和脚都已经消失了。如果仔细观察他的脸,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也许是某些分子的缺失造成这种怪异感,使他的五官和轮廓都变得特别模糊。幸好,他身上并没有出现可怕的空洞。
听了叶箩的描述,路斯铭笑得有些促狭。“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的胃已经变成了虚物质,你每天做的那么些好吃的,一下去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哟。”
“真讨厌。”叶箩跺脚,别过头不理他。虽然他身上的变化在她眼中十分之可怖,不过想到对他自己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并没有什么痛苦,她心里能好受一些。
西山的学校建成了。之前西山只有一部分孩子能接受教育,从今以后,又有了正规的教育机构。西山的将来会越来越好的。开学的那天,路斯铭把自己的手脚裹在严严实实的衣物里,带上了罩帽,以防自己吓到别人,然后去看那些欢快的孩子们。他们上课的时候安静认真,下课之后奔跑打闹,像一群活泼的鸟儿。路斯铭很满意。这些都算是他给这个城市留下的痕迹吧。他只能做到这里了。
“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么?”叶箩咬着嘴唇问。她已经渐渐接受了那个事实。
“还没呢。他的记忆还没有处理好。不过很快了。月食那天,他就会醒来。”
距离这次月全食,或者说虚星没入地球的阴影里,还有三天。这几天他们去看了许多西山附近美丽的风景。他们在溪流边上看云朵变幻形状,在空旷山谷中呼吸鲜花的芳香,也在绿草如荫处听微风吟唱。叶箩牵不住路斯铭的手,只能安静地对他笑。
“一切都很好。”在月食发生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在不远的一个山丘上,俯瞰着灯火点点的西山城。它正重新焕发出生气。“好好生活,和他们一起。我带来的那些东西,有很多有用的,你们慢慢就会明白……”路斯铭絮絮叨叨地说着。
“知道了。”
“还有明天的事情你都记住了么?还有那个计时牌……”这些天,他总是这么不厌其烦。
“记住了。我们能说点别的吗?”
他看向她。她的眼睛里雾气苍茫。在清冽的山风中,他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叶箩的肌肤在他的掌心留下温热的温度。在他眼中,她真实美好,如同一汪永不会流逝的清泉。然而,在叶箩的眼里,路斯铭的断臂离自己的脸还有几寸之遥。她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义,小心翼翼地伸手在自己的脸上虚握成拳。她抓不住他,但她试图让他感受到,自己对他的触摸。
路斯铭悲哀地看着她的手与自己的手掌交错在一起。叶箩为他的手留出了空间,却不可能在位置上精确地把握。所以她的掌沿消失了。仿佛融化在他的肌肤之中。在他或她的世界中,总有一个人要消失。无可挽回。
“我受够了!”
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无依无凭的试探,猛然拨开他的手臂。她已分辨不清他的轮廓,他的眼神。她只是摸索着全力去靠近他。他退缩了一下,然而她固执地继续向前。最终他平静下来,任由她在自己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就是他们最终的告别。
“也许他们想错了,什么也不会发生呢?”
“那我就回来,一直陪着你。”路斯铭用自己虚无的双手将她拥进怀里。叶箩的身体温热柔软,像一团未燃烧的火焰。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拥抱自己。
“好好睡吧。”他轻声说。
叶箩竟真的睡着了。她抛却了所有的恐惧与不安,在他怀中陷入安眠。她的梦里没有泪水,没有他。只有一泓冰凉的月光。
叶箩醒来,发现路斯铭已经不在了。
他早就说过,那个时候他要离开,要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待他自己的命运。她不应该再往下想了,那样很危险。她应该做完他遗留下来的事。
她往飞船走去。这条路从没有这么长,也从没有这么短。她到了。飞船静静地在那里呆着,没有任何改变。她摸进了实验室,看见那名男子已经穿戴齐整躺在活动床上了。但他仍在沉睡。叶箩走到终端屏幕前,仔细核对了路斯铭留下来的上千个参数。最后她按下了“设定”钮。
然后她又经过一番尝试,才让飞船的控制系统听话地打开传送通道,将活动床以及上面的人传送了出去。她下了飞船,然后拉过活动床,将它推到这片小小的空旷的林地中央。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气晴好,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虚星,没有月。
她又重新回到飞船上。路斯铭准备的计时牌,带着他个人严谨的风格,方正沉稳,足有半人多高,扛在肩上还挺重的。它上面鲜红的数字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内部的原子钟稳定精确。
2654年11月16日,22时35分07秒。
她把计时牌搬到那人身前,在草地上插好。做完这一切,她坐下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男子。眉目清秀,睡容安详。
他的名字叫柳晋。地球历2025某日,曾出于一个天文爱好者的习惯,用他那只省吃俭用买下来的民用天文望远漫无目的地扫视过夜空。
他看见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体,由此开启了一个世界。
两年后,虚系统降临太阳系。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最初的观察者,名叫柳晋。是他的观察才使量子态的虚物质坍缩,从而在人类社会中运行起来。而他的观测结果也将是唯一的真实。
他是这个虚世界的神。
虚系统降临的时候,柳晋的大脑已经被保存在西山基地地下深处。最初实施这个计划时,其实还不能称之为计划。一切只是少数几个具有预见性的物理学家隐约的担忧而已。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可能拯救世界的游戏。直到虚物质引起了巨大变革之后,才有一群人将自己冠以守护者这个称号。
2654年11月16日,22时56分23秒。
虚星即将投入地球本影之中。它与月球周期相同,所以这个时刻也与月食预测吻合。柳晋即将醒来。作为虚系统的神,那个时刻他将不会看到虚星,同时他所能观测到的范围内,也没有虚物质。
路斯铭处理了柳晋的记忆。他观测到虚星之后的部分被彻底删除了。路斯铭说,那是一个需要非常非常小心的活儿,必须得把记忆清除干净,同时还要不触及这个大脑意识的本体部分。叶箩想象不出,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在将自身,以及自己种族的存在从神的脑海里抹去。
他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呢?他曾经不眠不休地等待着一个答案,然而最终,他知道选择权只在自己的手上。
当柳晋醒来,他看不到月球,也不会看到虚星。然而在他既定的概念之中,月全食正在发生。那个大大的计时牌,起到的就是提示作用。在路斯铭对他进行的记忆扫描中,发现了上千年的月食相关资料。柳晋真是个天体物理学系的好学生,他记得千年内每一次重要月食的时刻。
作为虚系统原初的观察者,他的观察能级凌驾于所有其他观察者的总和。他会使他们的所有观测都变得毫无意义。他醒来的时候,将对地球本影中的那个星体进行观测,然而他得出的结论将是,那是月球,而虚星“不存在”。
不存在。
路斯铭曾生活过的地方,他爱过的人们,包括他自身的一部分,将在这种神的宣示中灰飞烟灭。呵,灰烟对他们都是一种奢求。在这个观察能级的宇宙中,他们无法留下任何痕迹。除非有超越了柳晋的更高能级观察者,才能重新改变他们的存在态。
那个时候,路斯铭会回来吗?
叶箩几乎在自己这样的幻想中露出微笑。可是她最终还是垂下头去哭泣起来,她明白,即使那样,他也不可能回来了。
然而伪观察者与他们的世界毕竟留下来了。人类毕竟还将在地球上生存下去。
2654年11月16日,23时08分12秒。“月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