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的虚空中停留过很久。说“久”其实是不准确的,在那里,时间概念根本就不存在。那是个全然虚无的所在,既没有天地万物,也没有你,当然更没有我。
你究竟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和跋涉,才来到我身边的呢?
白源是钱塘江边上的一个村子,很小,不过五十余户人家。这里终年弥漫着腥湿的空气,阴雨天时雾气缠绕,看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
先生是个外乡人,他最喜欢边吸着水烟,边回忆过去的事情。那个时候往往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昏暗潮湿的夏夜,他会给我讲一些故事。他走过许多地方,那于我而言都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华美神秘,但却空洞虚无,在脑中留不下什么印象。让我觉得最有趣的,还是关于雷峰塔的故事。
那个时候,先生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游学来到这里,自然要观览各处风物胜迹。雷峰塔是每个人都不会错过的。它蕴藏的浪漫传奇夹杂在泛黄书页和市井唱词中,已然成为此地的记忆。先生那天去得很晚,除了他之外已无其他游人。不巧的是,天色向晚时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他被困在塔上,只好等待暴雨过去。
先生说,即使已是一片阴暮,站在塔顶望去,细雨中的西湖依然很美。雨一直没有停,他便只好一遍遍观察着塔内的壁画和陈设。他登上了最高层,又一路向下,来到了塔底。底层的隔板是封闭的,上面的链条带着斑斑锈迹。他百无聊赖,尝试去拨开锁链,不知是否年久失修,那块隔板竟然裂了开来。他将木板掀开,小心翼翼的下到底层。
传说中,这就是镇押了白蛇的地方。冷嗖嗖的潮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举灯环顾,徒有四壁,再无他物。他觉得有些失望,本以为这里也许有些有趣的壁画或者记载呢。
随意走了一圈,在他抖抖袍子要爬回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最初仿佛是一个极细的光圈,镌刻在塔壁上。他下意识地凑近去看,却发现不管自己如何转换角度,这个东西始终悬浮在视野正中。他定睛细看,突然回过神来,这分明是一条盘绕着的蛇。
不,不是一条蛇,而是两条,三条,千万条蛇在游走……他惊得后退一步,然而它们气势汹汹,迎面扑来。那些蠕动着的东西,与其说是蛇,不如说是虫子。它们飞舞着,又渐渐融合成一个整体,向他笼罩下来。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一个世界轰然开启。
当然他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几乎是立刻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正在塔外,晨曦初起,雨过天青。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除了湿透的衣服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几日之后,他按捺不住好奇,再次回到了雷峰塔底。然而寻找了很久,除了把一个扫塔人吓得够戗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个故事像所有涉及神神怪怪的故事一样,只有当事人的一面之词。场景无法重现,于是最终只能归咎于幻觉。虽然它引起了我的极大好奇,然而我已经不可能去彼处探寻什么了。雷峰塔在我出生之前的半年就已经倒掉了。听说当时苏杭的人们甚是恐慌,担心塔中镇压的邪物跑出来作恶。不过他们没想过,白娘娘早已飞升成仙了。人类就是这样,一方面歌颂着浪漫爱情,一方面终究对异类有着潜在的敌视。
先生其实是个异国人。他回国研学了一门叫“微生物”的学问,之后百经波折又回到了钱塘,并且在白源定居下来。究竟是什么使他抛弃过往的生活,开始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的呢?我隐约的明白,又真的不明白。
关于先生的一切,其实是一个秘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但是很奇怪,实际上这一切他从未向我言述,我只是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我常常在梦中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喃喃低语。那仿佛来自先生,但又并不是。它带给我安全、温暖和恐惧。
这年入夏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瘟疫。最初只是风寒的症状,发热,咳嗽,渐渐地病人的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他们充满了破坏欲,像是发了疯的野兽。一旦被某个病人弄伤了,你很快也会发病,陷入崩溃与死亡的边缘。瘟疫传播得很快,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大夫都对它束手无策。而且,由于它的可怖,很快就没有外面的人敢来我们村了。白源渐渐变成一片弥漫着腐败气息的死地。再有人发病,便只能请先生过去看一眼,熬上些聊胜于无的汤药,等待死亡降临。
母亲不让我出门了。我们搬到先生的学堂去住。那里当然早已停课,但那里仍然是全村最安静祥和的地方,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纸墨书卷的香气。先生也是全村唯一一个气定神闲的人,永远带着微笑,轻摇他略微发黄的纸折扇。
我和先生一直都没事,但母亲很快就病倒了。她的病来得比其他人要凶,早晨还好好的,到了晚间就像一截燃烧了的木头,不但要把自己焚尽,还要将他人也烧死。不得已,我们只得把她绑在床上。她一直在挣扎着喊渴,我捧了一碗蜂蜜水喂她,结果她咬了我一口,在我手腕上留下四个出血的牙痕。
于是我问先生,我很快也会发病吗。先生看着我冷冷地说:“不会的小影,你永远也不会。”
我慢慢坐在床前的地上,昏黄的夕照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床上我母亲像倦极而眠的困兽,发出低沉的呼吸声。而我的先生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身影整个笼罩了我,让我觉得身心俱疲。
“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先生?”我很讨厌这种沉默,最后只好轻声问,“你在水源里投了毒,要置所有人于死地。”
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从何得知这一切的,但我就是知道。
“小影真的是很聪明。”先生露出赞许的笑容,“不过有些东西你说得不太对,那不是普通的毒,而是我们小组研发了很久的一种病毒。这是第一次投放。它的病程和作用在人体上的机理还需要从这次实验中得到观察数据,从而进行下一步研究。而且不止是水源,空气和食物中也进行了散播。我和你安然无恙,是因为事先已经接种了疫苗。”
他做了详尽的解释,不过这非常无聊,因为我并不感兴趣。“那你想怎样?”我问道。当然这也同样无聊。这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样,答案我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呢?
果然他说:“小影,跟我走吧。”
“那他们都还能活吗?”
“只要你想,就能。”他说,“对此种病毒的了解虽不是很深,但对初期患者的治疗还是可以保证的。而你知道,我是项目的负责人。”
“那好。不过得带上我母亲。我不想和她分开。”我很累,不想讨价还价,只提出这一个要求。
他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给我母亲注射了抑制剂。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出现在门口。我们什么也没有拿,和最后一丝余晖一起离开了白源村。我在车上转头回望,这个养育了我的村子渐行渐远,最后像一缕青烟一样在视野里消散。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车上假装睡觉。先生变得非常躁动不安,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种近乎病态的狂热。他摩挲着我的手掌,仿佛那是他珍爱的玩物。我觉得很害怕,不过我仍旧能够平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给予回应,他就什么也做不了。
马车在漫于目的地奔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个小镇。那个地方非常繁华,或者说是小城市也不为过。阳光投入车帘,唤醒了母亲。她的烧退了,神智清醒,只是有些茫然,不过看到我们两人在身边就很安心地再次睡去了。
我说我饿了,先生便下车买吃的。我看见热气腾腾的包子摊边上,有个两三岁的男孩子在哭闹。过了不一会儿,他六七岁的小姐姐来了,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
“你不哭了,就给你吃。”
男孩子不哭了,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去够在高处的糖葫芦,嘴里呢喃着:“糖,吃……”
女孩子把糖葫芦喂到他嘴里,捏了一把他的脸颊,两人一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孩子甜糯的笑声飘进耳中,让人的心都要化了一样。这有魔力的笑声与蒸腾的水汽一道包裹了这条街市,这个城镇,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不再观看。不论是麦收时节的白源村,还是这人声渐起的陌生小镇,它们都是那么平凡。可是它们乃至这个世界都将这种平凡与美好镌刻进我的血脉里。
我不该逃避。
我跳下车,在附近找了一根结实的麻绳,把它绑在腰上,在衣服里藏好。
当天晚上,我们在郊外的一间小庙里过夜。先生已经从最初的欣喜若狂中平静下来,回复了那种淡然的绝望。他不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很可惜,我也不知道。
等他们睡着之后,我把麻绳在墙角的柱子上栓好。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怕自己的力气太小了。然后我将它打了个活结,再小心地套到先生的脖子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醒着,也始终没有反抗。他只是平静地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我对他深邃而复杂的眼睛视若无睹。最后,他终于说:“小影,你真的非得这样吗,一次次地杀死我,也一次次地杀死你自己?”
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想看你毁了这个世界,毁了他们。”
“我们不会毁了他们,我们只会同化他们,带给他们新生。”
“但那已经不是他们了。当他们变成了我们,他们之所以为他们的特质被全部抹杀,他们就已然毁灭。你看看你所使用的这具躯壳,他已经变成一个杀灭同胞仍谈笑自若的狂魔。他早已经死了。”
“这不是为了你么?”他笑了起来,“况且,你以为这完全出于我的意愿?他们两个敌对国度的人,为了消灭对方费尽心机,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乐于自相残杀本来就是他们的本质,你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维护他们呢?”
我狠狠一拉绳子,掐断了他的口若悬河。他喘不过气来了。不过他的眼里一直带着那种笑意,温柔地,嘲讽地望着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绳子越拉越紧,没有给他任何求生的机会。其实他也不会意图求生,他总是那样顺从我,每一次都是这样安静地死在我的手中。
先生断气的时候,母亲正好醒来了。她看见了我所做的一切,瞬间陷入了颠狂。我不清楚是这一幕对她造成了太大的打击,还是那种病又犯了。总之她对我撕咬踢打一番之后,用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这是一双曾在夜晚替我掖被的手,一双给我剥过鸡蛋的手,一双为我缝补过衣服的手,此时变作两只索命的利爪,令我不能呼吸。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不知道这是由于生命在渐渐流失,还是我眼中涌出了泪水。
这样也好。我最后想。反正先生一死,我本就活不了的。而在我们两人都死去之后,母亲的结局也不言自明。这是我们三个人注定的归宿。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也非常完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