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一件事。在她离开之后，我竟还能活，并且除了偶尔的失智，没有过多的不正常。
我总喜欢把她称为“她”，因为我觉得，她真的是很温柔的。否则就不会容许我悄悄生长起来。不，准确地说，我是她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她的恩赐，我便不会是我。
那年我在山里躲了很久。我是白源村唯一逃出来的人。他们找了我很久。当我在山里面对饥饿的野兽的时候，毫无恐惧之情。我总有一种幻觉，哪怕这一刻死去了，她也会带我离开，令生命重新开始。
然而不会了。我知道，不会了。
她已经完成作为一个虺的使命，走完了她漫长的一生，永远离开了这具躯壳。其实我一直觉得，当初我粗暴地压制她，借助她侵入渡边远的身体，以及之后的所作所为，她是知情的。然而她却放纵了我。依据就是，虽然当时渡边远研制的病毒让我们略微地分离开来，但实际上我不可能有那种能力，侵入一个被虺占据的身体，麻醉两个虺的意识。一定是她暗中协助了我。
由此可见，她是爱这个世界的吧。虽然作为虺她无法做出那样的选择，而只是顺从了我的意愿。
何况，她将记忆留给了我。这说明她对一切早有准备。
我不知道是否有她与他繁衍出来的虺逃过了那一劫。虺是近乎永生的造物，然而，只有成年的虺才具有死亡跃迁的能力。初生的虺，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在宿主体内生长，成熟。这个时候所有毁灭性的打击都是彻底的，时间之门不会开启。幼小的虺注定那场屠戮中灰飞烟灭。
她不可能来做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完成。我常常去猜测她当时的心情，但却一无所获。虺和人类毕竟是截然不同的物种。我不知道两者是如何在她身上融合的。也许对于虺这样生存目的明确，生命历程单调的物种来说，地球人类的生活和情感，正因其非理性与无序，才令人难以割舍吧。
我这样试图用理性来说明她与我们无从概括的羁绊，是不是南辕北辙了些呢？
但我从来没有忘记他说的话。那天他对我说，“这温暖的阳光，随风而动的绿叶，还有奔腾的江水，柔洁似水的月夜，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消失。”他问我，我想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虺的入侵非常温柔。他不会改变你的记忆，或是其他表层的东西。你甚至觉察不到异样，就悄无声息地被他占据，被他融合了。这是一件好事，这个世界也许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就悄悄地获得了新生。可是现在，他所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看不到皎洁的月光，江边雾气缭绕的宁静村庄。城市吞噬了一切。而男耕女织，秉烛夜读，都已不再。人们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说着奇怪的话，做着我所不理解的事。所以我深深地迷惑了。
我不知道这样飞速改变的世界是不是我所想要的那一个。我不知道倘若虺覆盖了这个世界，它会不会比现在更好。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虺已经改变了这世界？毕竟只要有一对幼虺成功逃生，这个物种就近乎永生。
不过我仍倾向相信，虺已经消失了。因为这世上仍充斥着战火离乱，人类仍旧自私、愚蠢、贪婪。于是，人类仍旧是原初的人类吧。那个极不完美却无法捉摸的物种。
我的晚年就在这件事上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你是虺吗？如果你不是，便也无法告诉我答案。
不过这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了。尽管我一直不清楚自己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但我从未后悔，这已足够。
如今我住在西湖边上，推开窗，便能见到远处雷峰矗立。雷峰塔在它倒掉多年以后得以重建。据说斥资甚巨。然而它再富丽堂皇，却早已空空如也了。它曾蕴藏了生死交织的疯狂与挣扎，无限漫长的渴望与绝望，如今却只余映在湖面上的枯残倒影，和面目难辨的虚渺传奇。